漫不經心地看着德安帶着清和理治那些紅箋的李治,不停地看着身邊的時計。
最後,德安實在看不下去,放下手中裁紙用的蟬翼刀(一種很鋒利的刀,又薄又細,好像蟬翼一樣薄而細),道:
“殿下,您不若去歇一會兒罷!此時方才午時三刻,武姐姐她們那邊兒,隻怕還在忙着封那些曆日呢!連面脂口脂澡豆都還沒到分好的時候呢!
您這些日子日裏操持軍國大事,夜裏陪侍主上寝側片刻不離,常常便是夜半起身侍奉主上湯藥茶水……
這般下去,可怎麽受得了?”
德安這話倒不是虛言。這幾日,李治當真就是在太宗寝殿之内,龍榻之側不過三步之處,放了一張軟榻與一張案幾,日間在那裏将理治好的政事與近日征高麗之戰況報與太宗,以慰其心。夜裏便睡在那軟榻上,以便太宗漏夜需得飲藥茶水時,方便侍奉。
此事内外皆知,雖然引得衆人一片感歎太子孝心。可德安卻知,李治當真隻不過是心念太宗,不求名爾……
是故,他才憂心李治身體——畢竟因承乾之事,李治傷心,不下太宗。
可李治卻隻搖手道:
“不妨事,我等等明和來報,看看到底怎麽回事——那貴母妃這般上心我東宮之事……還真是稀罕。”
德安見狀,便隻得歎息。
幸好明和很快就回來,回報道:
“殿下,已然查明了。”
李治聞言,便精神一振道:
“。”
“殿下……”
明和便上前,附在李治耳邊,嘀咕許久。
德安一片看着,便見李治容色越來越沉,越來越沉,最後竟變成一片鐵青,手中動作,不由得停了下來。
待明和完,李治便大怒之下,拂袖甩落面前茶盞,咣當一聲碎成片片道:
“那蕭氏賤婢竟敢欺本宮至此!!!
作死麽?!”
德安見狀,急忙上前來問。明和便将那韋貴妃身邊蕭氏正是舉薦蕭良娣入東宮之人之事,告之與德安,并憤憤然道:
“那蕭氏當真是作死,竟然妄圖借着蕭良娣,來控制咱們東宮呢!”
德安聞言也變色,良久才對李治道:
“殿下,蕭氏此行,若非得貴妃娘娘之意,再不可行……是故,隻怕此番還是貴妃娘娘……”
李治伸手止了他,冷冷道:
“貴母妃心機城府,确是四妃之中最不可測之一人,不過此番,卻未必是她所爲——多半還是那蕭氏賤婢,想着借此機會,攀龍附鳳才是正理。
無妨,其實本來此事也不是什麽大事……可是她竟然敢明了媚娘之事……”
李治陰沉了一張臉:“那她便是到了頭了。”
德安想了一想,憂道:“可是她畢竟是韋貴妃身邊的人,咱們輕易,卻動她不得……”
李治冷笑:“雖然貴母妃起來,确是不曾傷過我什麽……可我卻沒有那般好性兒,與這賤婢多言……”
微一思忖,便道:“德安,你來。”
接着,便附在德安耳邊,竊竊幾句。
德安聽得驚詫不已,半天也合不擾嘴,良久才讷讷道:“若……若此計可成,那武姐姐可就當真後顧無憂……
隻是……隻是……”隻是半晌,德安自己想着又笑開了:
“不錯!再不錯的!他必然會力助殿下的!德安這便去!”
李治松了臉,頭。看着德安離開之後,他又召了清和明和上前來,告訴他們,這兩日務必要心盯緊了韋貴妃處,切不可讓那蕭氏走了風聲。
明和便道:“殿下放心,蕭氏也怕死的。”
李治頭不語,便又覺疲憊,自沉沉睡去。
一個時辰之後。
已然将一切安排妥當的德安回報李治,道已然派了快馬傳訊。李治便頭。
又過一會兒,媚娘便攜瑞安,姗姗而至。
李治得見媚娘,心下不知多少歡喜,然媚娘神色莊重持禮,他再如何情思如火,也隻能全部斂着。
于是,李治便依例,入内先請了太宗旨意之後,才轉身出來,奉案幾于太宗日常所用玉案之下一階,執太宗玉筆紫毫,代太宗書“敕”字封。(這裏的“敕”字封,就是那些要分發給官員們的禮盒外,要貼上一張大大的,上面用摻了金屑——ps,這裏的金屑是不是真的金子末還不知道,隻知道有這個東西,閃閃發亮的——的特調墨汁寫成的,有皇帝年号表歲日期,末尾以“敕”字結款的,當時剛剛研制出來的紅色的紙張,稱爲紅箋或者是朱箋的加以固封,以示是皇帝親封的東西,很莊重。正常情況下是由太宗親手寫的。不過現在太宗生病,那麽依禮,太子李治請了太宗旨意之後,便可以架案在太宗玉案之下,代太宗寫。)
媚娘便在一側侍立,忙着研墨添金,以使硯池不涸,便于書寫。
李治嗅得媚娘身上傳來淡淡清香,當真是心中柔情萬千,舒暢已極,便趁着中間歇一歇筆的功夫,柔柔一笑,輕輕道:
“什麽香?清雅至此。”
媚娘卻低了頭,仿似未聞,隻專心研墨,半晌才道:
“不過是殿前幾盆牡丹,竟不知時節地開了,媚娘看着它們凍得可憐,心中不忍,便搬了進殿裏……誰知染了些香氣。”
李治聞得她願與自己話,大喜,聲音更加輕柔:
“那這般來,若是我也想這樣,便也去尋幾盆牡丹便是了?”
媚娘依舊頭也不擡,淡淡道:
“那幾盆早謝了,隆冬時節,怎麽可能再尋幾盆牡丹來?”
李治聞言,心中便記下此事,又見她已然将那硯池加滿,便緊忙再蘸飽了筆鋒,揮筆而就。
百十張“敕”封,不算少數,可也不至書寫半日。
然李治有意拖拉,一來不忍媚娘不停磨墨,擔憂她手臂發酸,又或者是一雙玉手起了些水泡。再者也私心想得媚娘久伴,便百般作态,再不肯乖乖寫完:
一時丢了筆嚷着手酸,叫德安來給揉;一時又推了紙,道口渴,叫德安奉茶水;一時又撫着中腹叫饑餓,喊着德安進些心;一時又嫌旁邊爐中香料不清淡,熏得他頭昏腦脹……
百般挑剔,萬般不是。
結果便見一衆人等不停地歇了等他:媚娘三不五時要停下來,也算歇了,可是隻苦了德安,卻被使得直似陀螺一般轉個不停,再不得片刻歇息。
最後還是媚娘實在看不下去,冷冷一句“若殿下果然這般辛苦,顯見是媚娘侍奉不當,不若更替了他人來侍才好”,唬得李治立時乖乖就範,一壁心中暗自幽怨,嗔怪媚娘仗着他癡愛于她,竟任性至此,不知他用心良苦;一壁還得奉着一張笑臉,認真寫字,免得再惹她發怒。
瑞安見狀,難免有些幸災樂禍之意,便被李治一記眼刀殺去,立時收了笑容,木人一般立着。
德安隻得搖頭苦笑。
……
直到近夜,李治眼見再拖不下去,隻得依依不舍寫完最後一張赦封,才問道:
“久不曾對弈,不知今日……”
“諸事已畢,還請殿下準媚娘告退——媚娘實在有些疲憊了。”
媚娘不等他完,便截了他話頭。
李治咬牙,半晌才擠了笑容道:“既然如此,那便……早些回去休息罷!”
眼見她離開之後,李治才轉身過來,一肚子火氣無處可發。正欲尋些不是來出氣呢,卻見德安及時奉上一支信筒。
李治閱過,便冷笑道:“好!這下子,也總算讓我出口惡氣!”
一側德安聞言,不由長出口氣,抹了抹頭上的冷汗——幸好,這信來得及時,否則隻怕今日,李治又要鬧上好半天别扭——
李治不輕易遷怒他人,每每生氣也隻是跟自己過不去。看他這樣,跟着他如此之久的德安,心中總是不喜。
是故,德安将那人推出來受難,雖然自覺有些不安,可終究還是以李治爲了上念。
貞觀十九年正月十八。
太宗早朝第一日,便有飛馬來報,道因漕渠冬日水淺,六百艘運米糧船擱淺于盧思台側。
太宗聞之震怒,乃着令嚴查,到底何故。
……
午後。
太子李治侍立于側,看着太宗閱過密表之後,逐漸變得鐵青的臉色,一時心中松了些許。于是便看向玉階之下。
長孫無忌靜靜立于玉階之下,後面跟着的,卻是房玄齡與禇遂良,馬周等人。
良久之後,太宗才怒氣沖沖地将密表拍在案上,鐵青着一張臉,看向長孫無忌:
“這表是誰奉上的?”
長孫無忌手捧玉圭,便叉手一禮道:
“啓禀主上,老臣接得此表時,那人已然遠離,再不複見。老臣正在派人查明此人身分,以辬密表中所奏之事真僞……”
“不必。”
太宗鐵青了一張臉道:
“這麽多年了,韋挺的性子如何,朕卻是知道的。這表中之事……他幹得出來!”
半晌,太宗才咬牙道:
“朕隻恨他這般大膽,竟敢如此延誤軍機!!!”
衆臣見太宗動怒,一時不便言語,隻有太子李治思量半日,才上前奏道:
“父皇,韋大人辦事一向得力,此番他也隻是因爲擔心北方寒雪,不便再運,再者漕渠淤塞并非一日之事,隻怕是行船不利,才會将米糧卸下,貯于台側以待春至冰融,雪化水開,水流可行船之時,再行渡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