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取了兩塊火炭,火童子勾了火籠蓋子掀起來,丢了進去,又一勾,合上。
李治便癡癡地看着她這般閑适随意,心中的痛楚寒涼,似乎也被這火漸漸暖了起來。
不多時,瑞安便帶了六兒,一路跑地來了。頭上身上都是雪,一個懷裏抱了兩件一紅一金,都是滾了毛邊的兩件大氅,一個手裏卻提了兩個食盒。
媚娘見狀,訝然問提着食盒的六兒:“你們且先放下,去打打雪,别化了之後受涼……這是怎麽了?”
六兒放下食盒,先跟着瑞安一路去殿前,由着德安幫忙掃了身上雪片,一邊嘴裏卻道:“徐姐姐讓提了來的,殿下和武姐姐不必急着過去,主上那邊好不容易靜了,此刻國舅爺也在,若是殿下去了,隻怕又是傷心。是故便特别命六兒回了寝殿,先尋了些帶殼果子來,與殿下和武姐姐在這兒烤了烤吃,渡渡閑。等會兒再過去。”
李治聞言,默默心中感激徐惠,便了頭,伸手去掀開了蓋子——
卻是些上好的南杏子(就是甜杏仁)、胡桃之類的東西,和些做得細的畢羅、冷糕、煮肉之類的東西。
李治一怔。
媚娘見他如此,便知他出身天家,再不知這些東西擱在一處,當如何食之。便自己取了一顆胡桃,先放在火上烤着。
然後才道:
“這叫寒炙。老百姓家中,冬日漫長,又苦寒之時不必勞作,自然清閑無事,又不曾會什麽琴棋書畫以娛其興,便這般取了些可烤食之物,放在火籠上,一家人圍着煨熟了,才取之分食……
也是頗有些團圓之意的。”
正言見,便直聞得那胡桃烤得畢剝作響,最後竟然“砰”地好大一聲轟然脆響,驚得李治險些一跳。
媚娘見他如此,忍不住便想笑。
可看看他那又驚又恐又可憐的模樣兒,一時也實在不忍笑出聲,叫他更多些尴尬。
于是隻伸手拿火童子撈了胡桃下來,輕輕一敲,便碎裂幾塊兒,露出裏面烤得焦香四溢的肉來。
媚娘輕輕從食盒中取了一隻玉槌來,慢慢一敲,那烤得酥松的皮便盡數脫落。
她又伸了手,從裏面隻将果肉取出,裝在金盞中,澆了蜜上去,遞與李治:
“這可是咱們宮中吃不到的好東西呢!
起來,我在宮外家中時,也是常食的。”
李治看了看她,便伸手接了過來,德安又緊忙奉上玉著(玉制筷子),李治便取了,看着那蜜汁澆過之後,溢出陣陣甘香的胡桃肉,便自夾了一塊起。
但見一夾之下,那蜜汁拉出無數絲縷,火光映射下直如金線萬根,當真是美不勝收。
送入口中一咬,便是甘香濃烈,直如在口中燃了把火一般鮮香甘美。
李治越嚼,便覺越是甘美——他自兒便喜食這些甘美鮮香之物,隻是宮中大廚雖然精于甘食,卻過于精脍,反而失了這般好滋味。
是故,一時之間,他竟也不停嘴,不過一會兒,那一隻胡桃便被他吃光了。
媚娘見他食得歡喜,心中也是一松,便微微含了笑,又取了兩隻胡桃去燒烤,然後再依法炮制,遞了與他,道:
“最難得,是孫老哥,這胡桃可是最補五陽之首(頭腦)的東西,對風疾之症者,最是好處。”
李治本心中一松,聞得此言,便又憶起承乾,心中一苦,便覺眼淚欲滴。
媚娘見他如此,也不勸,隻道:
“你若還想哭,我也不能勸你什麽……隻是稚奴,你可想清楚了。
哭過一場,便罷了,你要做的,卻是想個法子,去請陛下好生照顧着你那現在,唯一還活在世上的同母兄長——
你已然失去一個兄長了,難道還要再失去一個麽?”
李治看着她,目光中的淚花,被火光映得熊熊:
“……你……也曾有過這般的時候麽?”
媚娘手一頓,接着便若無其事地低下頭,卻撿了兩隻畢羅角兒丢在火籠外烤,再放上兩片南杏子才道:
“算是罷……
父親去世的時候,我也是一般傷心的……甚至隻怕比你現在,還要傷心。
畢竟你還有一位兄長,還有父皇在……
而父親于我,卻是家中唯一真正疼愛我的人了……
聞得他離世的時候,我直以爲自己這一生,再無可依靠,再無可留戀了……
甚至……”
媚娘微微勾起一抹淡笑:
“甚至還曾想過,我是不是也随了父親去才是?”
李治渾身一冷:
“你……”
“不過,我終究是沒有。”
媚娘擡起眼睛,火光在她的眼底跳躍勃然:
“因爲後來,我想通了。父親愛我,必然是希望我過得比任何人都好的……是以,他才費了那般大的苦心,将我當做兒子來教養……
若是我這般什麽都沒有經曆,沒有去做爲過,便随了他去……
隻怕,便是在九泉之下,我得見父親……
他也會恨我的罷?
你,是不是呢?”
李治看着媚娘,淚光映着熊熊火光,終究潸然。
良久,他才輕輕地,馴順地了頭,伸手拭幹了眼淚,哽咽道:
“嗯。”
……
是夜。
芳華苑。
太宗寝殿中。
終于清醒了的太宗,目光有些呆滞。此刻,他完全不似那個往日裏威震天下的君主,倒是更像一個失了心魂的老人。
李治慢慢走入殿内,看着這樣的父親,心中難忍悲傷。然而終究,他還是止住了心痛,慢慢地摸摸袖袋中那份奏疏——
這是片刻之前,大嫂蘇氏着身邊近侍送進來的。也是大哥最後的遺表。
“父皇。”
李治輕輕地叫了一聲。
太宗茫然了一會兒,才慢慢轉頭,看着李治的目光好久好久,方凝聚起來:
“稚奴……你來啦……”
李治了頭,聲音微微一哽,又上前,跪坐在太宗榻前,輕輕道:
“父皇……這……
這個……”
他慢慢地從袖裏抽出奏疏,遞到太宗面前。
太宗隻是看了看那上面“庶民李承乾敬啓大唐天子聞”幾字,便心中一痛,手一動,想要去拿,卻終究沒有力氣擡起來,隻是閉目養神良久,才緩緩道:
“你念與父皇聽罷……父皇……這會兒……沒甚氣力……”
李治含淚,頭應旨。
“庶民承乾,敬啓海内天子,大唐明主:
庶民無德,天性狂愚,信惑左右之言。竟一斯至此,實乃自取,肌栗心悸,自悔無所複及。(我沒有什麽道德,天性狂傲又愚蠢,竟然被左右之言迷惑,才會一朝落得如此田地,實在是咎由自取,現在想起來,還覺得渾身發顫,心悸亂跳,心中的後悔之情無所複加。)
嘗謂當即時應伏顯誅,魂魄去身,分歸黃泉。(甚至也曾經想過,那個時候就應該伏從命運,引刀就誅,魂魄離開身體,歸複黃泉才是對的。)
不意天子聖仁,枉法曲平,不聽有司,橫貸赦庶。(誰曾想到,天子如此聖恩仁慈,竟然不管法度,強硬地不聽司法諸臣的話,硬是恕了庶民一條性命。)
戰栗連月,未敢自安。上念以負主上,因庶民有污聖名;下思有愧子德,竟使兒孫蒙羞。自歸黔地,乃日思感愧,夜念上德,心中痛悔不止。(因此,這段時間裏,我一直都膽戰心驚,覺得自己當真是苟活于世,不曾有一日,敢自以爲安穩。而且每每思起此事時,總覺得上對不起主上,使主上因我而污了聖明之君的名譽;下對不起兒孫,以後必然使他們因我蒙上羞恥的名聲。自從回到了黔州,我便白天裏想着過去的事情,感到羞愧;晚上想起主上的恩德,心中又是痛苦,又是後悔。)
然天命有從,雖主上憐惜,卻庶民終得解脫爾。(不過還好,天命終究還是有些憐憫我的,知道我這般痛苦,雖然隻是主上憐憫我,可是庶民我,終究可以從這種痛苦和後悔中解脫了。)
唯憂主上仁悌,必以庶民痛之。是故特請密表,伏乞主上務以庶民爲念。此生已得主上教誨,又獲國母憐顧,何其幸哉!(我要解脫了,本來很歡喜,隻是擔憂主上這般人仁慈愛悌,必然因爲我的離開,而感到痛苦。所以特别上這封密表,跪下請求主上不要過份思念庶民我。畢竟我這一生,已經得到過主上的親身教誨,又有皇後娘娘的親自愛憐與照顧,多麽幸運啊!)
庶民大限已至,心知再不得見上顔也,雖有貪戀,奢求再複一會。然終知此爲天命,心已平然。(而且我大限已然到了,知道再也見不到主上的容顔了,雖然心裏還是舍不得,希望再見主上一面,可是我終究還是知道,這是天命,所以心裏已經平靜了。)
然庶民如此,卻終究不忍兄弟皆如此。故鬥膽以罪民之身,請主上準,複幼弟青雀之位,以咨近主上,稍解其渴慕之意。(不過,庶民我到了這個地步,已然是很凄慘了,實在是不忍心看着兄弟也都是這樣。所以大膽地以這般有罪之身,請求主上恩準,辟複我的弟弟,青雀的位子,以求他能夠稍稍離主上近一些,稍稍解一解他對主上的思念與懷慕之情。)
原因無他,隻因身處同境,乃知其心心念念,僅得主上安爾。(我這麽,沒有其他的理由,隻不過是因爲我與他同樣的處境,所以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不過是希望看到主上您平安健康罷了。)
再者,另有幼弟稚奴,仁善慈柔,最肖庶民之母,庶民愛之切之,一如主上愛之切之,然主上與庶民皆固知,其性仁而成懦,常不知爲己而争。乃請主上,務必多加切懷爲要。(還有,我還有一個弟弟稚奴,仁慈又善良,慈和又柔弱,最像我的母親,我愛他關切他,就像主上您也愛他,關切他一樣。不過主上和我一樣,一直都知道,他性子太過仁慈,甚至已然是懦弱了。常常不知道爲自己去争取些什麽。所以請主上一定要對他多加關切,關懷才是第一要緊的事。)
另有數妹,皆爲主上心頭所愛,庶民知主上必爲其計之久遠,自安矣。(另外還有幾個妹妹,不過因爲都是主上心頭最愛的孩子,所以我知道主上必然會爲她們考慮得更長更遠,所以自然可以安然渡過餘生,不再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