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歸入太極宮兩儀殿,恹恹坐于殿中。一旁,太子李治侍立,默默流淚哀傷。
長孫無忌與諸臣入内,勸慰太宗數次。
太宗乃止淚,又忽攜太子李治之手,告謂群臣曰:
“太子心性行事,外人可聞之?”
司徒長孫無忌道:
“太子雖不出宮門,然天下無不欽仰其仁厚聖德。”
太宗聞言,良久歎道:
“輔機當知,朕如稚奴這般大時,頗不能循常度,屢使先帝氣怒不知如何是好。
稚奴卻是自幼寬厚的好性子。
隻是朕有些憂心……這般好性兒,隻怕日後爲人所欺……
畢竟古諺有雲:
‘生子如狼,猶恐如羊,’
但希求其稍長成之後,自有些不同罷了……”
無忌乃答道:
“主上英明神武,乃撥亂反正之大才。
太子殿下仁厚愛恕,實爲守成修德之才。
二主雖志趣喜好各有所異,然卻也各當其職。
此乃皇天以明主二位,祚大唐而福蒼生者也。”
太宗聞言,以爲然。又得庶人承乾、東萊郡王李泰各自請表伏乞太宗務必以天下爲要,頗克制悲傷之語,乃再憶愛女,微泣難止。
李治與諸臣屢勸之方止。恰适此時宮内來報,道苑西守監穆裕辦事不利,緻使晉陽公主生前遺物之中,幾卷心愛之書冊遺失。
太宗震怒,着命于朝堂斬之,皇太子李治聞言,遽刻力谏太宗,道幾卷書冊,換不得天下之心之語。
太宗聞之大悅,乃告謂司徒長孫無忌與丞相房玄齡等重臣道:
“朕聞人久相與處,互相自然染習。
自臨禦天下以來,隻要朕虛心正直,便有魏徵朝夕進谏。自徵亡故之後,又有劉洎、岑文本、馬周、褚遂良等繼之。
太子自幼便在朕膝前,日夜見朕批敕令,納諸臣,因每得見朕誠心悅谏,昔者竟因此染以成性,固有今日之谏。實爲大喜也。”
長孫無忌便道然也。然馬周卻谏道:
“陛下若欲以己身立正(榜樣)于太子,則當長久也。不可一時驕滿。”
太宗聞谏,喜而納之。重賞馬周,更依李治之意,釋穆裕。
裕本正待死,萬念俱灰,忽得聞太子求情,竟得釋,心下更感愛李治仁厚,誓以餘生忠随李治。
李治身在兩儀殿,自然不知,隻因憂太宗近日悲傷過度,而上奏太宗,因天氣漸熱,爲舊疾之故,請準幸九成宮。
太宗乃議與衆臣,以爲可行,準。
貞觀十八年四月初二,太宗着诏次日幸九成宮,**諸妃,東宮諸妃,皆可随侍。
然是夜,東宮忽訊,道李治諸侍之中,昭訓劉氏已報臨盆。得子,太子李治喜極,恰得于長子出生之前,正贊韋待價之忠誠,乃爲其名忠。
太宗大喜。
又隔二日,良媛鄭氏亦報胎動頻頻,不日可誕。
再隔二日,承徽楊氏、良娣蕭氏皆報胎動。太宗大喜,因太子李治需治國事不可兼顧之由,遂着太子妃王氏可不必随行,隻待照顧諸嫔,待皇孫誕下之後,再同幸九成宮。
貞觀十八年四月末日,良媛鄭氏誕李治次子,李治時正奉侍太宗進飲食,乃着其名爲孝。太宗甚幸。
貞觀十八年五月初四,承徽楊氏誕李治三子,李治時在九成宮丹霄殿,随侍太宗早朝,正觀蕭瑀馬周起金玉良臣之争,忽聞得又得一子,乃思及金玉之事,口令,三子名爲上金。
片刻之後,東宮再報,道良娣蕭氏業已同日生産,得一女,李治聞言乃爲其名爲下玉。
至此,東宮已有三子一女,太宗喜不自勝,乃诏令天下大赦。
更于是夜,大宴群臣,酒興濃時,更親以爲舞。
然太子李治初爲人父,卻頗有些不安之色,乃自稱不适,離開丹霄殿,自出庭内散步醒酒。
“殿下,咱們可不能再往前走了。”
德安抱着白玉拂塵,緊緊地跟着大唐皇太子李治。
現在,李治身邊,也隻剩下他了。
月色如水,李治滿面通紅,醉态可掬地揮了揮手,憨憨一笑道:
“不……妨事……父皇……都醉了,我……我也能醉的……”
一邊,李治一邊往前走着,步履蹒跚。
德安心中不安,然終究也隻得跟了他,一步步地往前走。
片刻之後,主仆二人便來到了鳳台下。
擡頭,李治呆呆地看了眼鳳台,轉身嗔怪德安:
“你……你怎麽把我帶到這兒來了?父皇……
要是尋不得我,豈非……豈非要生大氣?”
德安聞言,便知道李治當真是喝了醉了,才會出這些話來。一時間哭笑不得。
正欲回話時,便忽然聞得台上有人漫聲而吟:
“畢竟六月夜,風光旖且清……”
這聲音好熟悉,熟悉得讓李治醉得一片白茫茫的腦袋,立時便醒了幾分:
“媚……媚娘?”
立時,也不顧一旁有些吃驚的德安,自己卻隻徑自往台上而去。
德安見他爬得着急,唯恐他跌着了,便緊忙也跟了上去。
到得鳳台上,卻正見一席番貢絲毯(西域進貢的絲織地毯,也就是咱們現在的珍品波斯地毯)上,媚娘懶倚春風枕(就是咱們能在一些電視劇中見到的,方形的,比較大的,可以倚靠的那種枕頭),散了長發,恹恹舉杯對月。
旁邊,隻有瑞安守着。
月光下,媚娘一張雪白的臉,明麗無俦的五官,還有那黑亮如絲的長發,竟然顯得那般不真實。
李治怔怔地看着,慢慢地一步步靠近。
媚娘聞聲擡眼,便有些驚詫地起身:
“……你……怎麽來了?”
李治卻隻是怔怔地看着她,一步步地蹒跚走向她,然後慢慢地,也坐在毯邊,拉住了欲起身行禮的媚娘:
“我來了。”
他看着媚娘的眼睛,輕輕地道:
“我來了。”
瑞安與德安見狀,識趣地互視一眼,便各自退到兩處入口各自守着,不教旁人上來。
……
鳳台之上,隻剩了媚娘與李治。
媚娘垂下眼簾,輕輕道:
“你不該來的。”
李治看着她,隻是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胸中泛起一股股波瀾:
“可是我來了。”
媚娘不作聲,隻是急欲起身,剛一動作,便被李治扯了朱色廣袖袖角,哀求道:
“别走……留下,便……便陪稚奴喝杯酒……可好?
媚……”
他欲喚“媚娘”,卻又因着媚娘目光驚恐,而不得不改口:“武……武姐姐……
稚奴……稚奴可有了孩子了……
姐……姐姐不爲稚奴歡喜麽?”
媚娘隻覺心中百感交集,複雜而矛盾,最終,還是沒有再動。
李治見她無了去意,心下歡喜,便急忙親手取了酒壺來,往媚娘杯中斟滿,也不理它是媚娘方才用過的,隻雙手奉起,對着媚娘道:
“稚奴多謝姐姐,一路護稚奴至此……
若非姐姐,隻怕稚奴再也不清醒呢……”
言畢,便一揚首,傾飲而盡。
媚娘看他如此,也不多言,隻盼着他能早些盡了興離開,又隐隐知道自己不忍他離開,心中矛盾已極。
李治飲完了一杯,放下酒杯,隻看着她,半晌才苦苦一笑道:
“姐姐……何故在此?”
媚娘轉過臉,不去看他,隻是輕輕道:
“惠兒今日着了陛下的旨去赴宴,臨行時過,今夜怕是不能回殿裏了。我一個人待在殿裏,心中喜愛這般月色,是故便出來,想着走一走……便到了這鳳台。
隻是不知太子殿下爲……”
“别叫我太子殿下!”
李治激烈地低喝,驚得媚娘一轉眼,看了看他,又轉眼過去。
“别……”李治心中波瀾驚天:
“别叫我太子殿下……叫稚奴,叫……叫稚奴……”他看着媚娘,渴望地道。
媚娘低下頭,終究是斂了自己的心思:
“殿下,媚娘先告……”
她這一句殿下,終究是激怒了李治,波瀾驚天刹那間化做一股熱血沖上天靈,李治不管不顧,突然伸手擁媚娘入懷!
而同時,他那已然被思念與酒勁兒灼得發燙,似要燃燒起來的雙唇,也渴望解脫似地,尋向了媚娘雙唇!!
媚娘駭然而驚!!!
……
良久,良久。
二人目光膠結一處,各似有千言萬語,不能言。
媚娘被迫倒在李治懷中,他的玉潤容顔,離她如此之近,近得她可以看得到,那被酒氣與熱情沖得绯紅的雙頰下,汩汩跳躍的脈動。
李治俯首,看着媚娘,她的明麗面孔,離他如此之近,近得他可以看到,那被痛苦與絕望染得蒼白的雙頰邊,滴滴墜落的淚珠。
二人的唇正正地挨着……
隻不過,中間隔了一隻手。
媚娘的手。
雪白而完美,豐潤脂澤,如玉雕成的雙手——雖然對女子來是偏大了些,可是,那般溫柔,那般有力……
那般……
讓李治不忍用力一握。
媚娘感覺得到,李治的雙唇,在掌心的灼熱觸感,正在一地變得溫涼——她知道,他正在一步一步地冷靜下來……
沒錯,是該如此的。
是該如此。
良久,二人的氣息,終究還是漸漸平息了。
媚娘一掙,便輕輕地從李治懷中掙出,正待跳起身逃開,卻被李治又一把抓住了左手。
媚娘一驚,回頭看時,卻見李治目光黝暗難測,良久,他才執起她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吻掌心。
媚娘隻覺全身一麻,如遭雷噬——她這才發現,眼前這個……已然不是當年那個方被自己從湖中撈出來的孩童了……
不知不覺之中,他已然長得足夠高大,高大到似乎隻要一隻手,便可将她牢牢扣于懷中。
她惶然不知所措,如一隻受驚了的貓兒般,驚恐而戒備地看着他。
他看着這般的她,心下萬般情緒刹那湧現:憐愛,渴望,思念,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