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三刻剛過,李治便慢慢地睜開眼,先是微微茫然一下,便轉頭,看着左右。
旁邊卻無其他人,隻有因爲跟着他連日熬得疲憊至極,此刻也是抱着白玉拂塵坐在榻邊地上,睡得香甜的德安在。
李治見狀,不由搖頭一笑,又想了想,将身上絲被心蓋在德安身上,便自己悄悄地向外走出去。
一路走,一路揉着因戴了金冠睡着,被揪得有些疼痛的頭皮,想了想,索性自己伸手取下玉簪金冠,散了頭發,一邊揉着頭皮,一邊坐在幾案之後,閉了一會兒眼。
剛坐下沒多久,李治便覺得身上一暖,聞得德安道:
“殿下,您怎麽連件兒厚衣裳也不披?方才和衣睡了半天,身上發汗。若是不披件兒衣裳,心着涼。”
李治含笑睜開眼,便看着一臉感激的德安道:
“你怎麽醒了?”
“怎麽,德安這幾日也比殿下睡得多些……殿下,您可當真是休息好了?若是沒有,還是再回去睡一會兒罷!這些日子,您總是子時三刻才歇,寅時三刻便起……這般下去,身子可是當真受不住了!”
“倒也沒什麽不好……”李治活動了下筋骨,笑道:“隻是這些日子裏成日坐着,筋骨難免僵硬了些……
無妨,明日父皇無朝,便一早去跟着李師傅練習練習劍術,便好了。”
德安頭,正待什麽時,便見清和突然來報,道延嘉殿的六兒前來送信。
李治聞言,便精神一振,急忙着傳。
德安看他這般,也隻得走到他身後,伸手取了玉滾子,替他按着頭。
不多時,六兒便入内,見李治身邊并無他人,便告道媚娘有親筆手書交與李治。
李治急忙便接了來看。
上面卻隻寫着兩個字:天命。
李治一愣,再仔細看了幾遍,終究還是擡頭問六兒道:
“就隻有這些了麽?”
六兒頭。
李治疑惑,思慮半日,終究還是揚揚手,示意六兒回去,告知媚娘他已收到手書。
然後才問德安道:“德安,你可看一看這是什麽意思?怎麽這一次……連本宮也讀不出媚娘的心思了?”
德安一怔,看了眼,便思慮半晌,搖頭道:“德安也看不出……不若改日去問問武姐姐,或許她會明?”
李治想了想,心下忽起好勝之心:“不,不必去問。我定然能猜得出來的。”
德安見他如此,便含笑頭。
又過片刻,李治頭皮松散了,德安這才去取金冠玉簪,欲将李治一頭烏發複簪起,卻被李治制止:“橫豎今日不去父皇那兒,便散着罷!也自在些……
你且先,前些日子我叫你查的事情,你可查得如何了?”
德安聞言,便頭道:
“回殿下,德安已然查問過,那劉昭訓确曾去延嘉殿見過武姐姐。六兒也,當夜,她确是向武姐姐求情,請她向殿下情的。
殿下,這劉昭訓竟然看出武姐姐之事……怕是不好啊……”
李治卻搖頭,淡淡歎了一聲道:
“起來,也是我對不起她。究竟還是要媚娘親自開了口,才全力施爲……是故她這般所爲,倒也不是她自己所願……
原本,她也是個與世無争的。是我把她逼到了這一步……再者媚娘得沒錯,她現在有孕之身,我卻教她這般憂心……
是我的不是。”
德安想了想,才頭道:
“也是。劉昭訓的爲人,平時東宮裏也是都知道的。雖然殿下對她十分寵愛,她卻從不似蕭良娣那般恃寵生驕……
哼!到底,可不還是那承恩殿裏惹的好事?若不是她先示意母族參倒劉子沖,劉昭訓自然也不會來麗正殿找殿下求情。
她不來麗正殿,又怎麽會發現那些畫兒的秘密?……殿下,您當真是得治一治這太子妃了。這回幸好您機警,發覺畫軸位置有所移動,又因爲武姐姐求情來得突然,這才逃過一劫,否則……”
李治冷冷道:“何必呢?她這般爲事,自然會引得衆人不滿于她……到底,我還是要顧及着些媚娘的——若是我親自對她出了手,王氏一族必然會向父皇發難。
父皇到時爲難,隻得便做些表面文章,這樣一來,咱們的心血又都變了無用功。
……做做無用功倒也罷了,就怕萬一媚娘被牽進來,那就大不好。”
德安想了想,卻仍然覺得心有不甘,道:“那殿下您就縱着這太子妃胡來麽?您可知她前些日子,爲了要将劉昭訓治死,竟在東宮枉傳流言,蕭良娣是因爲……因爲……”
“因爲有幾分容似雲若,所以才受寵?”李治隻覺可笑,轉頭看着德安:“别人這麽就算了,怎麽你也這般在意?”
“殿下,德安當然知道這些不過是那些愚婦們自以爲是的亂猜度……可是殿下,您想一想,若是放任這流言下去,隻怕難保将來不會有人發現,她們之所以受寵是因爲……”
德安咽了後半句,才道:“再者,太子妃這般一挑唆,隻怕蕭良娣與劉昭訓,便要互相爲敵……
殿下,這劉昭訓可是知道真相的……若是她爲了自保而出真相……”
“她不會的。”李治淡淡一笑:“你太高估了她。她沒那個膽量,便是爲了她父親,她也要保住這個秘密。”
德安心地看了看他,斟酌再三,才道:
“德安當然知道劉昭訓不會……可是……
可是她終究是在乎殿下您的……
若是她爲了……爲了您而……而去告訴那蕭良娣……”
“她不會。”李治沉了臉:“就算她會,我也會在她來不及之前,便先讓她永遠閉上嘴。”
貞觀十七年六月末。
東宮忽起風波。
良娣蕭氏,已孕二月,乃一朝忽報腹中胎動不安,竟一夕昏迷。
傳至大内,皇太子李治大驚,乃急返東宮探視。
得入,乃知蕭氏因臍香之故忽然昏倒,因知臍香一味乃大傷胎氣,遂着人細加盤審。
俄頃,蕭良娣身邊侍女鳳玉來報,道之前有昭訓劉氏送寶枕與良娣,内中暗藏臍香。李治大怒,然終不信乃劉氏所爲,遂着請藥聖孫思邈入内診之。
藥聖入,則東宮皆驚動,紛紛入宜春宮觀事。
孫思邈微診,便道:“雖有臍香入體之象,卻量甚微,于母胎無傷。昏倒卻是因不食糧谷,體力不支之故。”
李治聞言長舒氣,然鳳玉又道臍香之事,衆人皆可驗證,劉昭訓謀害蕭氏腹中子一事,已然無可疑。
李治無奈,隻得傳劉昭訓入宜春宮問話。
劉昭訓至,便請得内侍監王德之徒,掌管大内珍寶冊之從四品上内侍明安力證,此物乃當時冊封之儀時,太子妃王氏親賜于劉昭訓。
太子李治大怒,遂着召太子妃入宜春宮問話。
太子妃入,李治诘問百般,均答不知,更言若果有害二侍之意,何必如此長久之時?
李治怒意勃然,然王氏強硬,隻得再着身邊從四品上内侍少監德安再查。
不多時,德安來報,道此物是爲内府局奉于太子妃之物名喚安神枕。然據内府局所報,奉于太子妃時,珍寶冊匆忙之間似有遺失,是故諸人皆不得知此枕内安有臍香。
事已明,太子便當下着德安行令,杖事之内府丞三十,貶出掖庭永不複用。
……
消息很快傳遍了太極宮。
延嘉殿内。
媚娘正閱着新卷,聞得瑞安報了此事,乃合上書本,淡淡一笑道:
“真是難爲了稚奴……這般兩全之計,也唯他得想了。
隻是……想不到這蕭良娣卻是厲害人物。”
瑞安一怔,便道:“姐姐何出此言?”
媚娘懶倚榻上,眉也不揚道:“孫老哥過,臍香一味雖然有傷女子身體,可若隻是聞嗅一二,倒也不至于便立時落胎……是故劉昭訓這般表現才是正常,嗅得臍香雖有些不良于孕中之人,卻不當有昏迷之狀……那蕭良娣爲何昏迷?
爲的便是要讓人相信,她是爲人所害。
爲誰所害?
自然是那送了寶枕的劉昭訓……她這招苦肉計,原本是妙着。惜敗于一……
她沒有想到,看似仁懦,實則太過精明的太子殿下稚奴,居然這般謹慎,竟請了當世藥聖來驗證……
若是至此,她便再無後招,那倒也隻不過是普通。偏偏她還有這般預見,挑了這落害之物時,便存了将太子妃王氏也扯進來的心思……
這宮中誰人不知,稚奴最不喜的,便是太子妃王氏?這樣一來,便是稚奴查不出什麽,隻怕也會因爲偏見,而去懷疑王氏……
是故,她這一番,卻是報了箭射群雁,總有一得的心思。
确是高明。”
瑞安便冷笑道:“随她如何,都不安什麽好心。隻是武姐姐,咱們是不是得提醒一下太子殿下,叫他心?”
媚娘聞言沉默,良久才輕輕道:
“蕭良娣如此,本也不過是爲争得稚奴寵愛。我又何必摻與其中?”
越想,越心中煩苦,便丢了書卷,走出廊外,癡癡望着窗外雨色。
瑞安知道自己錯了話兒,心下好生懊惱。便緊忙跟了出去,一壁取了衣裳,欲爲她擋一擋寒雨。
可媚娘卻不要,隻是怔怔地立在廊下,感受着落在廊欄上,撞碎成滴滴末末的雨水沫子,濺在自己身上,面上,臉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