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一路且行且茫然四顧着,過了光天殿左側。
燈燭清明,朦胧之間,他看見前面一處殿宇前,立了一個披着石榴色大氅,帶了一個嬌俏婢的柔麗女子,便是一怔。用力眨了眨眼,便心中一動,停下腳步。
德安見他如此,也覺奇怪,便向那處望去。卻在看到那名女子之時也驚得一怔:
世上……竟能有這般背影神似的女子?!
“殿……殿下……”
德安有些結巴——他倒是認出那人是誰,可是……
李治卻不理他,隻是癡癡地看着那身影,蹒跚地推開他的攙扶,又甩開了上前來扶的清和明和,自己隻一步一步地,一步一步地,向着那個女子慢慢而去。
……
太子昭訓,年方十六的劉雲若,立在持了宮燈的近侍,年方十二的宇文燕身邊,看着内坊大門良久,才奇道:
“這便奇怪了……
明明是這兒呀?怎麽不見人來?”
“昭訓姐姐,會不會是咱們聽錯了時候呀?不定是明日晨起呢?”
宇文燕便道。
劉雲若想了一想,搖頭道:
“不……不會,明明的便是此時此處。”
猶豫一下,她終究還是道:
“咱們且再等等罷!那位可是陛下殿裏的公公,再不會蒙了咱們的。”
宇文燕性子沉靜,便依言而立,然一忽聽得有人走近,便吓了一跳,急忙轉身,厲聲問誰?
劉雲若也是一驚,急忙跟着宇文燕一同轉身。于是,便看到了那個人……
朱紅太子朝服,金冠玉簪,玉潤容顔微泛粉,墨烏發鬓現珠澤……
可不正是白日裏,對着她曾有片刻失神的夫君——當朝太子,李治?
劉雲若臉兒一紅,便急忙垂下頭來,叉手行禮道:
“見過……殿下……”
李治聞得此聲,心中便是一跳,竟驚喜幾步上前,雙手扶起她,又撫了她臉,癡癡看着。
劉雲若隻覺心跳如鼓——那覆在自己面頰上的纖長手指,溫涼如玉,卻叫她臉上一陣陣發燙。
看着面前這如雪夜星空般的眸子,劉雲若一時失了神。
“……是你……真的是你……”
李治透過因酒意醺然而朦胧的視線,心中痛楚如椎刺一般地看着她:
“竟然真的是你……你來了……
真的來了……”
雲若有些惶然——不知爲何,她覺得眼前這英俊而高貴的少年,這般癡癡的目光,雖是落在自己臉上……
卻更像是在看着一個很遠很遠的所在。
而且……
她似有所覺,那……
隻怕是一個她根本去不到的地方……
心中微微一痛,還來不及去思量,這痛到底因何而來,她便微微濕了眼眶,輕輕道:
“是……我來了。殿下,我來了。”
李治聞得這把有些熟悉的聲音,便如遭雷擊。旁邊總算跟上來的德安,更是震驚不已,接着目中泛紅。
而李治,更是淚不能忍,輕輕嗚咽一聲,終将劉雲若擁入懷中,埋首于她頸間,嗚嗚泣道:
“你來了……你來了……
你終究來見我了……
你終究是心裏有我了……”
……
是夜,東宮承恩殿中,太子妃王善柔聞近侍憐奴報,道太子李治已然行至光天殿與内坊時,卻突爲宜秋宮昭訓劉雲若所惑,竟于太子妃冊封之夜,棄正妻而幸側妾。
王善柔聞言,怨怼悲憤,竟自入寝殿内,摒退一衆人等,自與憐奴主仆二人,偷泣直至天明。
次日。
太極宮。
安仁殿。
正在梳妝的貴妃韋珪,突見自己殿中尚儀蕭氏,速速入内,便道:
“你這是去了哪兒?
怎麽這般臉色?”
蕭氏看看左右,韋貴妃會意,便着衆侍盡皆退下,才轉過身來,看着她道:
“怎麽了?”
“娘娘,昨夜東宮有事。”
韋貴妃聞言,便長歎一聲道:
“本宮過,本宮不欲再摻與這些事中了。”
“娘娘,奴婢知道您不欲再陷入險境……可是娘娘,既然這太子殿下已然着立,咱們總是得示好一二才是……
否則隻怕日後,當年那韋尼子造的孽,還要連累咱們一二呢?
娘娘,便不爲自己,爲紀王殿下想一想也是好的啊!”
韋貴妃聞言,便低頭不語,良久才道:
“罷。”
“娘娘,昨夜陛下封東宮太子妃,又是太子殿下親封東宮嫔侍的,可是熱鬧隆重了一番。尤其是陛下,對那太子妃王氏,賞封頗多。
是故許多人都在想着,隻怕那太子妃是極得陛下歡喜的。
可是呀……娘娘,昨夜太子妃初封的大喜日子,太子殿下卻是去先幸了一個的昭訓了!”
韋貴妃聞言,便一怔:
“這是怎麽回事?依禮依制,都當是先幸正妻,再幸側室呀?”
“可不是?最奇怪的是呀,陛下知道了這事兒,居然沒有生氣,還教内侍監王公公,一大早去勸告那王氏,道太子近日事多心累,故有此行……
還教她要多多有些容人之量呢!”
韋貴妃微一沉吟,便道:
“本宮記得,那劉昭訓之父,不過是個五品郎官,怎麽陛下這般喜愛,處處維護于她?”
“奴婢也覺得奇怪,是故便去尋了人,問那劉昭訓之事了……這才知道,娘娘,昨夜這劉昭訓之所以能搶了太子妃的幸,正是因爲甘露殿裏的明安公公安排了的呢!
娘娘您,這明安公公可是陛下身邊王公公的徒兒,那才是真正陛下的心腹呢!他此番,隻怕卻是得了陛下的心意呢!
而且呀,聽後來陛下還因爲那内侍監王公公提及太子妃時,一時口誤用了正宮二字,發了好大一通火呢!險些将王公公治罪。”
韋貴妃冷笑:“怪不得陛下不喜她……連東宮的麗正殿還沒住上,便想着這正宮中的立政殿了……
也不想想,當年皇後姐姐确是身居東宮卻以正宮自居——可那是因爲太上皇還在,陛下不能龍歸正位,是故才得以正宮自稱。
那是殊榮,是太上皇和陛下都手诏賞了的!
她王善柔一個剛剛才受了封的東宮妃,還沒坐熱那鸾座呢!
便想自稱正宮?
難怪宮裏人都,若非她出身太原王家,是氏族譜上的前貴,又是大長公主親自強薦的婚事,陛下再不會允了她的……”
“可不是?
陛下不喜歡她,太子殿下就更不喜歡她了。依奴婢看呀,這王氏以後,怕是沒什麽安穩日子過。”
韋貴妃卻搖頭,半天不語,而後才道:
“你這話卻錯了,方才本宮便了,她身爲太原王氏女,是氏族譜上的顯貴,關隴一系的大族。便是咱們韋氏一族,也得見面三分情呢!何況是一向以禮待諸族的陛下?
是故陛下再不喜,也要允了這樁婚事的。句不太中聽的話,這樁婚事,明着看是陛下因孝順大長公主才應的,實則……
怕還是因爲她是王氏女,根基深厚,不得不納才對。”
蕭尚儀頭道:“娘娘所析有理……不過娘娘,奴婢這王氏怕是沒有好日子過,卻是有些原因的。
娘娘可知,昨日陛下賜采女三百,太子殿下卻隻取了四女之事?”
“稚奴那孩子,自幼便是個淡泊的,不似他那不争氣的五哥**聲色,這有什麽奇怪的?”
“娘娘,若依太子殿下的素性兒,這般卻是不奇怪。
可奴婢昨日去行值,與這四女見面,登錄名書,诏其名位時(這些都是尚儀的職責),才發現一件事。”
蕭氏神秘一笑。
韋貴妃看着她的笑容:“何事?”
“娘娘,您可還記得,那延嘉殿中一直禁足着的武才人?”
韋貴妃眼前,立刻浮現出一張絕色容顔,乃歎道:
“那般稀世的人兒……
但見一眼,便再難忘記……
何況是多承她之恩的本宮?
怎麽,她與此事有關?”
蕭氏不答,隻含笑從袖中取了四女之名書,翻開第一本良媛鄭楚兒之畫像道:
“娘娘,這良媛鄭氏,極擅舞制……您看她這像,一身石榴色舞裙,又金冠散發……
這般神态這般舞姿,娘娘,您不覺得,頗爲眼熟麽?”
韋貴妃一怔,便接了名書來看了兩眼,又看向蕭氏。
蕭氏再含笑翻開第二本,承徽楊明珠名書畫像一頁道:
“娘娘,這承徽楊氏,頗有喜文史之名……聽當時,太子殿下便是看了這名書之中喜文史三字,才召了她上前來詢話兒。又因她應答頗流利,便起了念要也封她做良媛——
若非那德安公公一旁提醒此女與楊玉婉有戚,怕太宗不喜,隻怕此刻東宮卻是二位良媛了。”
韋貴妃接了名書,看着那握卷而笑的女子,心中微驚。
……是的,這般神态,她再熟悉不過。
蕭氏見她如此,卻又奉了那奉儀崔妙容的名書上前,道:
“還有此女……娘娘您看,此女下棋時的神态,似誰?”
韋貴妃看着畫像中,那張淡定執棋的臉,目光複雜。
“最後……娘娘,這便是那昨夜搶了太子妃幸的劉氏昭訓了……娘娘您看看……”
蕭氏将最後一張畫像遞給韋貴妃時,韋貴妃隻看了兩眼,便驚然而起,啪地合上名書。在殿中來回走了兩遍,才又打開仔細看着。
越看,她越驚心,越看,越驚心。
良久才歎道:
“唉……”
蕭氏乃進言道:
“娘娘,太子殿下之心,想必您已然看出來了罷?”
韋貴妃轉身看着她,目光複雜:
“這些事,與咱們何關?”
“娘娘,您可還記得,奴婢未随着娘娘入秦王府前,雖爲蘭陵蕭氏一族庶出之女,卻因頗受正室所寵,常常可入蕭府做客之事?”
韋貴妃一怔,便道:“是又如何?”
“娘娘,蕭府正室,有一女名喚玉音,今年年方十四……娘娘,這便是那蕭氏女玉音的像,您且看一看,如何?”
蕭氏一邊,一邊展開一幅一尺多長的像,請韋貴妃一觀。
韋貴妃一觀,便是一震:
“這……雖隻得五分……卻是……卻是似足了那……那個人……”
她轉頭,目光複雜地看着目光如炬的蕭氏。
良久良久,她才慢慢轉身,歎道:“本宮母家,與蕭氏一族素來親厚,再者稚奴心思如此,自當爲其引薦一二……
想必,這蕭玉音日後,必會多少念着此番之事,感激咱們一二的。”
蕭氏含笑應道:“正是此語。”
……
貞觀十七年四月十四日。
安仁殿貴妃韋氏忽有進言,道其母族故交蘭陵蕭氏有女名喚玉音,年十四,豐姿殊豔,聰慧過人,适東宮五品嫔侍尚缺良娣一品,可爲東宮爾。
太宗聞言頗喜,然因顧太子心性淡泊,便隻着待太子意爲要。
韋貴妃便着蕭氏送女入東宮,以晉見太子。
太子初聞之,大不喜,竟不欲見。
然終因皇命不可違,遂見之。
一見之下,驚爲天人,更執其手,歎之:
“世間果得人可如此……本宮心思,稍有所慰,當謝貴母妃恩。”
當下着封其爲良娣,賜居宜春宮,是夜便幸之。
如是至四月末,太子已遍幸東宮昭訓劉氏、良娣蕭氏、良媛鄭氏、承徽楊氏,唯不幸太子妃王氏。
一時間,宮中流言蜚起。
王氏怨泣不止,其父王仁佑更聯同大長公主上表太宗,微刺其事。
太宗無奈,召太子入太極殿聞之。
太子乃對道:“隻因兒臣自幼無曾與女子相處之道,恐冒然幸之,因無知而傷夫妻情分,是故便多與嫔侍相處,才好和合。
今日自覺良辰吉日,正欲往承恩殿,父皇便诏兒臣前來。
卻驚動王大人與姑祖母勞問,當真不該。”
引咎而泣之,欲自處分。
太宗聞言,便頗有憐愛之意,親下玉階,攬太子于懷中,百般呵慰,又當即着王德傳口诏,婉斥王仁佑、同安大長公主此番行事不當,竟染指宮事,頗有外戚欺主之意雲雲。
王仁佑、同安大長公主聞之,自知大錯,乃驚悔上奏。
至二人殁,再未聞其上表奏聞李治王氏閨秘之事。
貞觀十七年四月三十夜子時三刻,太子李治終幸太子妃王氏。寅時,太子離殿入朝上表,請太宗準日間可引教學師傅随同,長侍太極殿下,一日但得有三五時辰可見太宗龍顔,便可以慰孝思。
且表中更有母後已去,親中唯得父皇,便是片刻光陰,也值千金不換之動人心弦之語。
太宗乃見其孝孺之心,感泣,示之諸臣。
諸臣聞之,更愛重太子仁孝。太宗乃诏,着太子李治,身爲國儲,等同帝君,兼之孝心拳拳,可憐可愛,即日仍歸甘露殿中舊居。
諸臣大驚,紛紛抗奏,道太子已有家室,若要歸甘露殿舊居,豈非亦需攜衆東宮妃嫔入正宮?
此番之舉,卻有亂君臣内外之禮,荒父子人倫之制。
太子李治亦以不可,乃泣告太宗與諸臣道:
“父皇憐惜,治幸之甚。然終究有違闱制,此爲不妥。
然父子天愛,難以自絕,治但求得每半日守得父皇便可,再不多求。”
諸臣聞之李治仁孝厚愛,又禮制兩全之德,感動淚下,然太宗一味強求,卻再不準李治片刻離得膝下。
君臣一時,竟起争執,太宗更因諸臣不允父子日日相聚,竟一傷痛之下,于龍座之上,攬李治于膝,痛哭不止。
諸臣見狀,心傷更心難,一時間,太極殿中或以智計多謀,或以直言敢谏,或以勇武能敵之名,聲震海内之賢臣良相足有三百六十,卻竟再無一人可得計,安撫這痛哭至斯的大唐天子李世民。
後,終究李績上奏,道父子之情至此,千古難見,然夫妻人倫亦爲大情,更兼禮制如此,終究兩難。
不若以半月爲期流轉,上半月太子可獨身一人,入甘露殿舊寝,陪侍太宗,以慰孝懷。
下半月,可歸東宮,與諸妃嫔,共叙夫妻之情。
太宗聞言大喜,諸臣皆以爲可行。
遂大唐太子李治,成曆朝曆代之中,千古第一人爾。
且後因太子事父至孝,又憐幼妹晉陽無人可教,竟屢屢忘記半月爲期之事,常常居甘露殿侍奉太宗衣食寝行之事,竟至累月忘歸東宮爾。又常常親奉衣冠侍于太宗左右不假近侍,親哺湯藥飲食于幼妹不賴宮婢,孝敬父親,憐愛幼妹之行,宮中人人稱歎。
朝内諸臣、天下百姓聞之,更歎大唐太子至孝如此,實爲大唐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