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澤殿廊上。
媚娘含淚,看着慢慢離去的李治。
悠悠地,她輕輕開口,道:
“瑞安,是不是我錯了?”
瑞安搖頭:“武姐姐,你沒錯。這是王爺必然要走的路……
隻是,能推得他上前的,隻有你。”
媚娘哽咽:
“可是他會很苦……很苦的。
甚至……甚至便是他費盡心機,也許将來千百年後,人家還是隻會當他是個仁懦無能之主……畢竟有陛下這般的千古明君在……
他無論做得多出色,都會被陛下的光芒湮沒無聞的……”
瑞安含淚輕笑,看着那個一夕之間,似乎長大了的身影:
“武姐姐,告訴你一個秘密罷!
王爺從便常常在我們面前,他很可憐太子殿下。因爲無論是誰,隻要接了陛下這位子,便必然會被後世與陛下比較,最後得出個子不如父的結果的……
便是人人稱贊的吳王,便是智計過人的魏王……也一樣的結果。
是故,武姐姐……
王爺早就知道了,他早知道這樣的結果。”
媚娘恍然,心中痛苦:
“所以……所以他早就知道陛下的心思,知道朝臣們的想法……他隻是不想這樣?”
“王爺是不想的。所以……他要保太子殿下,還有這麽一層心思在。”
媚娘淚水潸潸而下:
“可是……可是今日,我逼得他……
逼得他不得不走上這必定費盡心機也不得理解的路……是我逼得他……
是我……”
瑞安卻輕輕一笑,搖頭道:
“不,武姐姐。德安方才與我過……
便是你今日不求,王爺他也會做的——
因爲他早就知道若要保得你平安,他必然便得走上這條路。
隻是他一直渴望,一直渴望,能夠與你,有些不同的結局……
可惜,終究是天不從人願。”
媚娘聞言,終究不能再忍,無聲悲泣。
貞觀十七年四月初一。
纥幹承基書證太子承乾謀逆,太子事,再無可疑。太宗遂诏廢太子。
一時間朝中内外,立廢之事而起之龌龊,不一而足。僅四月初一一日,便有十數名從六品官員因互立朋黨,相互攻譴之事遭太宗貶罷。
太宗心煩意亂,又因晉王大婚事故,乃罷朝五日。
……
是夜。
太極宮。
山池院中。
一張桌,兩張圈椅。
身着龍袍的太宗,與一身素服的承乾,相對而飲。
良久,太宗才道:
“這酒還是你母後在你八歲生辰那日,親手釀下的。想不到多年之後飲來,竟然甜美如斯……果然古人誠不欺我。”
承乾輕輕一笑:“父皇,您從來都能将心事向外人瞞得紋絲不露,可卻獨不擅長于自家人面前隐藏……
母後當年所釀,可是菊花酒。如今這……是桂花釀啊!”
太宗被戳破,也不生氣,反而輕輕一笑:
“你這機靈鬼兒……什麽都瞞不過你。”
承乾淡淡一笑,又自替太宗倒下一杯,得意笑道:
“若非如此,承乾又怎麽能一早便察覺,稚奴才是我們三兄弟中,最适合爲儲的那人?”
太宗不笑了,盯着他:
“你一早便察覺他有意隐藏鋒芒,可是卻也一直爲着他擔這副擔子這麽多年……
你不怨他?”
承乾垂下眉眼,良久才道:
“若我兄弟之中,必有一人要受這桎梏,那承乾情願是我……隻是承乾無能,終究還是沒能忍住。
若是忍住……
稚奴一生,便可得輕快了。青雀……想必他也是痛快的。”
太宗含淚放下酒杯,起身,上前一步将承乾抱在懷中,潸然滿面:
“苦了你了……孩子……是父皇不好。是父皇害得你們幾個如此的。”
承乾淚濕太宗衣襟:
“承乾從來沒有後悔過,父皇。身爲父皇的兒子,承乾很歡喜,也很高興……更值得承乾高興的是,承乾有個對兒倍加疼愛的母後,還有将承乾真正視做兄長的弟弟……
承乾此生足矣。”
“你一生所願,其實非在儲位,隻在自由的……父皇知道……隻是父皇……隻是父皇……”
太宗緊緊地哽着咽喉,輕輕歎道:“終究,父皇還是沒有逃脫這般宿命,被這大唐江山,給牢牢地縛住了。”
承乾含淚搖頭道:“若無父皇母後,哪來承乾諸兒?再者,自古以來,帝王之家爲這帝位江山,諸般殺孽……
承乾很幸運,有一個最仁慈的父皇,還有一個最仁慈的弟弟——便是青雀那般,也是從來不曾動過要殺承乾的心的……
承乾很滿足了,父皇。”
太宗合目,父子二人,久久不語。
……
片刻之後,太宗終究還是離開了,依依不舍地,他像時候一樣,撫摸着已然與自己一般高的長子頭,含淚笑道:“時間不早了,父皇要走了……
不過你放心,父皇還會再來的……一定會再來的。”
承乾頭,隻是頭。然後開口:
“父皇,承乾在這兒等着便是……”
太宗又望他一眼,含笑轉身離開,眼淚卻順着臉頰落下——
一如身後的承乾。
貞觀十七年,四月初二日淩晨。
錦繡殿中。
淑妃微眯着眼,手中攥緊了玉佩,聽得青玄來報諸事之後,便冷冷道:
“你可确定?”
“回娘娘,這是那雲澤殿中的侍親眼所見,再不會錯。”
淑妃容色鐵青,最終奮力一擲,玉佩應聲而碎。
青玄惶然:
“娘娘?”
“那武媚娘……終究還是拂了本宮心意!”
淑妃森然道:
“既然如此,便不必留她了!”
青玄驚道:“娘娘?可是那武媚娘是……”
“不爲本宮所用,便是她身負再多貴運,也不過是無用之物!”
淑妃轉頭,看着青玄,目光涼冰:“明白麽?”
青玄一振:
“明白了。青玄這便去辦!”
“還有,等一等。”
淑妃喚住青玄:
“記得,要讓所有人都以爲,是李泰下的手。”
“娘娘放心,青玄明白。”
……
貞觀十七年,四月初二日午。
延嘉殿内忽急報太宗,道被禁足之才人武昭,突然中毒不醒。
太宗震驚,因事關近日國儲事故,忙着人傳太醫調治。
幸得調治及時,武昭清醒,乃道自己用過禦膳之後,便覺不适。
徐充容悲怒,向太宗求徹查此事。太宗允。
……
是夜。
立政殿。
依舊是一身雪色耀金廣袖的李治把母後生前最愛的那對桃花鹦鹉中剩下的一隻,挂在一旁的吊架上。
然後對着母後的靈位,三行大禮。
身後,身着绛紫織銀廣袖,體态越發富态的李泰,入内,也先向長孫皇後行了大禮,才起身,含笑問李治道:
“這半夜的,你叫四哥來此,可有何要時?”
李治看了看四哥,淡淡一笑道:
“四哥,好久不見四哥,稚奴卻有些想四哥了,這些日子,事情煩多,不若今夜四哥便在這立政殿中,與稚奴下一盤棋。可好?”
李泰一怔,終究還是答應了。
李治便着德安,将殿門關閉,李泰又遣離了身邊侍,一時間,殿中隻留李治李泰兩兄弟。
棋子铮铮。
不過下了片刻,李泰便驚道:
“稚奴,一番日子不見,你這棋藝,可是大見長進啊!”
李治聞言,涼涼一笑:
“那裏比得上四哥,智計無雙?卻将這前朝後廷,都當成一盤棋來下……卻不知,稚奴在四哥這盤棋中,是不是一枚要緊的棋子呢?”
李泰正爲李治棋藝心驚,有所疑問,聞得這番言語卻再不似平常的李治,便微一皺眉,擡頭看着一臉冷漠的九弟:
“稚奴,你什麽時候起話來,也這般酸刻了?怎麽,四哥哪兒不對,惹你這般不歡喜?”
李治聞言,淡淡一笑,垂眼簾看了看棋局,緩慢,而又堅決地将一枚黑子,落在了天元位上——
立時,局勢大變。李泰所有生路,全部都被切斷。
李泰大驚,不相信地看了眼棋盤,再擡頭看着李治,目光之中,竟有一絲警醒之意。然而很快,他面露猶豫,然後一笑,再欲話時,卻被李治打斷了話頭:
“今日之事,是你下的手罷?四哥?”
李泰莫名其妙:
“今日之事?什麽……啊!你武才人中毒之事麽?你……你怎麽會這般想?”
他莫名其妙看着李治。
李治涼涼一笑,招手,德安便上前來,将一物呈于李治面前——卻是一隻蓮花狀主體,下面卻配了一隻盆子,又裝滿了冰水的金碗。
李泰一見,便更是一怔:“這不是我府上那些匠人們做了獻給内廷的浮蓮盞?
怎麽會在你這兒?”
李治垂下眼睛,然後才擡起眼睛,看着李泰:
“媚娘今日便是因爲這盞而中的毒——
太醫這金盞内面上塗了一層**,平時因下面有層冰水涼着**不會融化。
然一旦有熱食流入其内,片刻便可俱融……
四哥,是你吧?
你想殺了媚娘,對不對?”
李泰一驚:
“你在什麽呢!我何必要殺她?
若是……若是此盞當真有毒,豈非是我要被釘死在這盞上?”
思及這般後果,心中陣陣發冷,暗恨楊淑妃道:
“是她……定然是那個賤人!那個錦繡殿裏的!想借機害我!”
李治再垂下眼睛,半天才擡起來道:
“不錯……你不會殺媚娘。因爲你還要等着她成爲你的天命皇後,助你興旺大唐呢……對不對?”
李泰眯眼,看着李治:
“你知道自己在什麽嗎?你可是喝醉了?”
李治木然擡頭,看着李泰:
“四哥,我方才的,可是媚娘啊……”
李泰隻覺得眼前這個弟弟,似乎突然陌生到了不能再陌生,隻得問道:
“是又如何?”
“你一兒也不奇怪,我喚她媚娘?你也不打算糾正一二麽?”李治冷笑:
“還是你一早便知道,稚奴對媚娘,早已是有了那份仰慕之心?是以再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