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怔怔地坐在原地,看着棋盤中一局。
瑞安看了看時計,上前柔聲道:
“姐姐,近子時了。要不……咱們還是早些就寝罷!”
媚娘默默頭。起身向寝殿方向行進兩步,忽又轉身,看着瑞安,目光明亮:
“瑞安,陛下去了哪一殿娘娘哪兒?”
“回姐姐,似是去了錦繡殿。”
媚娘看着殿外月光,猶豫半晌,才道:“錦繡殿麽?”
瑞安頭。
咬了咬下唇,媚娘毅然道:“拿我那件銀色大氅來。”
瑞安一怔,終究還是去了。
……
當媚娘帶着瑞安離開延嘉殿之後,徐惠悄然出現在方才媚娘所站的地方。
容色幾變之後,她終究歎息一聲,轉身欲入内,卻意外看到盤上一局。
一時間,文娘隻見她臉上先驚後惶,然後恐懼,最後,終歸于釋然。
“娘娘?怎麽了?”
“無妨……”徐惠伸手,欲拂亂盤中棋局,想了一想,終究歎息放下手,轉頭向文娘低聲吩咐幾句。
文娘會意,便輕步離開。
徐惠獨自一人立在殿中,看着殿外月光皎潔。
……
片刻之後。
甘露殿中。
被悄悄入殿的德安叫醒的李治,初聞那人姓名時,還道自己聽錯了。
可當再三确定之後,他竟歡喜得跳起身,來回走動,取了自己新制衣履,又仔細理了理玉帶,這才披了銀色大氅,随着德安心避過一衆耳目,向着太極宮最北内重門前的雲澤殿而去。
雲澤殿内一片安甯。月光透過殿廊,灑得一地青石光輝如碧波浮動。
一道銀色身影,便立在那青石地上。旁邊同樣立着一個抱了白玉拂塵的侍。
是她。
李治心中一陣躍動,卻終究還是沒有過多動作,隻是慢慢地上了殿廊,立在那女子身後,輕輕道:
“我以爲……你不會再見我了。武姐姐。”
媚娘轉身,對着李治淡淡一笑:
“你來了。”
兩人相立良久,李治正欲再開口,卻聞媚娘淡淡一笑道:
“起來,今日陛下來,找媚娘下了一局棋。”
李治聞得媚娘如此一語,不知其意,便是一怔,又聞她笑道:
“媚娘輸得挺慘的。所以就想……莫不是媚娘的棋藝生份了?是故便尋了你來……
你可不怪罷?”
李治聞言,又憶起當年,他與媚娘隔着掖庭廢門夜弈的事情,心中一片柔軟,便道:
“好。”
……
棋落铮铮。
因着月色明亮,李治便不準人亮了宮燈,隻是把棋具擺在殿廊之下。
他每落一子,便偷偷瞧如坐在月光中的媚娘一眼。
媚娘似是無所覺,隻靜靜落子。
片刻之後,媚娘才開口道:
“近些日子,朝中議立之事,可鬧得大了呢!聽昨日,提議立吳王爲儲的一名下五品官員,被人檢舉曾于陛下昔年遠征漠北之前,無視軍紀流連章台(代指**),結果延誤軍機……
後來,陛下怎麽處置他了?”
李治想了一想,卻含笑道:
“你是那給事中許敬宗?的确……是個荒唐無德的。不過父皇沒有理會他,隻是貶了他的官而已。”
媚娘想了一想,便道:
“若果如此,那此人卻是有些本事的——能讓陛下都對他下不了手。”
李治一怔,問道:“此言怎?”
“陛下一世英明,自當看得出,這許敬宗之流,不過是些人……若換了别人,那陛下定然便是要下定決心斬了的——
可是這許敬宗卻不曾被斬。想想,他必有他的厲害之處。”
李治眯着眼想了一想,良久才輕輕歎道:
“是……他似是寫了兩本實錄,來奉承父皇……而且文才卓然。且更……”
李治不語。
媚娘便笑:“且更以香花脂粉粉飾一新,不教人知當年玄武事僞真……
是不是?”
李治臉色微紅,卻不吭聲。
媚娘頭,落下一子才歎道:“不過也不能怪陛下……
他現在,什麽都有了,可是最渴望的東西,卻一直沒能得到。”
李治不語。
媚娘繼續道:
“現在陛下最大的心願,大概便是在有生之年,能夠看到所謂的詛咒,終不得成真罷?”
李治擡頭,看着媚娘:
“姐姐這些事……卻似另有其意。”
媚娘垂首,看着棋盤,良久才輕輕道:
“稚奴……你不肯做太子,是麽?”
李治放下棋子,輕輕一歎道:
“你終究還是……如其他人一般了。”
神色之中,滿是婉惜。
媚娘看着他:
“沒錯,媚娘如他人一般。但你可知爲什麽?”
李治淡淡苦笑:
“不過是爲了父皇不傷心……爲了我上位後,便可保得衆兄弟平安……這些罷?”
媚娘頭,又道:
“你既然已知,又爲何逃避?”
“我從來不想當皇帝。以前不想,現在不想,未來更不想……
這大唐江山的擔子太重,我真的扛不起,也不想扛。”
一甩袍袖,李治起身,棋也不下了,隻是站在廊邊。
媚娘起身,看着他背影:
“那你便是要看着你的兄弟手足相殘?看着陛下一生痛苦?看着皇後娘娘在天之靈不得安甯?”
李治不語。
良久,媚娘默默轉身,欲離開。
李治回頭,看着她,輕輕道:
“對不起武姐姐……我實在是不能……”
“陛下于我,曾有承諾。”
媚娘淡淡地,頭也不回道:
“長孫皇後十年大忌之時,他必會出盡宮中無幸宮人。到時,我便可離開了。
稚奴,不管你信,或是你不信,武姐姐都隻希望,能夠在我離宮之前,好好兒地看着你,一步步走向最安全的地方,一世無憂。”
一世無憂。
李治的心,如被重錘猛擊,又似被倒入整整一桶佳釀,醺然欲醉。
“你……”
李治的聲音,似被什麽掐斷了,剛響起,便又停下。
媚娘隻是不語。良久才道:
“畢竟你贈我以龍紋玉佩佑我平安——
現在我很平安。
所以該由我報答一二了——以報你贈玉之恩。”
“可是我身處太子之位,豈非更加危險?”
“有國舅爺,有房相,還有李績……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你不會讓自己陷入危險之中。”
媚娘徐徐轉身,看着李治,眸光明亮:
“稚奴,你比任何人都明白,這大唐國儲,下代國主的位子,從一開始,最适合它的便是你……
你隻是一直不願意去承認,一直一直不願意罷了……”
李治側過身子,負手對着媚娘,良久才垂了頭,看着地面道:
“我不願……許是讓姐姐失望了。
我當真不願。姐姐,便是……
若稚奴當真有這等本事,那便是我并非太子,也可保得諸位兄弟平安。若稚奴無這本事,那便是坐上太子之位,也是保不得諸兄弟的。”
然後,轉身過來,雪夜晴空般的眸子,看着媚娘眼中的一片星光燦爛……
良久,良久。
二人定定相望。
風拂起媚娘雲帛,拂過她頰邊青絲。
月光照着李治玉潤容顔。
良久,良久。
……
終究,媚娘還是歎了口氣,輕輕一問:
“若是爲了我呢?
若是……
爲了我将來出宮之後,能夠不必擔憂來自宮中的任何人事,平安一世呢?”
李治目光微黯:
“你當真要……”
“我隻求平安。一世平安。在宮中,我得不到這平安。是故我隻有出去。”
李治懇切:
“可是徐姐姐怎麽辦?”
“她會好的。現在沒了韋氏,她會好的。無論楊淑妃是死,還是被廢,她都會很好——楊淑妃死,她平安。楊淑妃廢,她亦會平安。”
李治咬牙:
“父皇呢?你……你不愛他麽?”
“媚娘敬愛陛下。”
李治目光微微一亮,又更黯然:
“所以……對你來,宮中再無可戀?”
“宮外也如是——不過相較起來,宮外總是平安一些。遠離這般權争利鬥的中心,我便是進食,也香甜許多。
其實起來,我當感謝這宮中的一段生活……教我見識頗多,也懂得頗多……
至少,以後在宮外生存,我會一生無憂了。”
李治目光,終究沉寂:
“你要的……
隻是一生無憂?”
“當然不是……”媚娘低低一笑,苦且澀:
“不過現在,我想要的,隻是這個。”
李治看着她,良久良久,終究轉身離開。
媚娘看着他,目光盈盈切切。
李治似是有所感應,慢慢停下腳步,身處晦暗不明的殿中,片刻之後才輕輕道:
“父皇曾于大婚之夜,向母後許下諾言,保她一生無憂。
可現在想一想……他終究還是沒有實現自己的諾言……
這般的我,卻是父皇的兒子,你能信得過麽?”
媚娘聞言,輕輕一笑:
“我若在宮外,所求不過生活基本。若得稚奴這般堪守江山之主,庇佑天下……
我自然會過得很好。”
李治猛然轉身,疾步上前來,看着媚娘的眼睛:
“你怎麽就知道,我必然是個堪守江山之主?”
“因爲……你是最似長孫皇後心性的嫡子。因爲……我知在皇後娘娘在世之時,陛下從來不曾憂心過,一旦他薨殁後,江山不穩,百姓再受颠沛流離之苦……
因爲,我知,你總是有法子,能讓身邊所有的人都不受傷害地,好好地活下去。”
李治看着她,良久,良久。
最後,才輕輕道:
“好……我答應你……
若你終将離宮而去……
我答應你……
必然要将這大唐江山,牢牢守穩,要你一生無憂……
我答應你……”
輕輕地,他伸手雙手,第一次,也許将是最後一次,輕輕将她擁在懷中。
媚娘一驚,欲掙脫。
李治卻道:“隻得這片刻——
便是這片刻,換我李治穩守這大唐江山一世……
可好?”
媚娘渾身一顫,終究還是放下了雙手,黯然立于他懷中……
隻是,旁邊的瑞安與德安分明看得清楚……
他雖然抱着她,可二人的身軀,甚至是胸前衣衫,都離着老遠。仿佛都在害怕着這個擁抱一般。
靠近的,隻有二人的絡絡青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