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太極宮。
甘露殿中。
聽完了德安對近日朝中動向的密報,剛剛元服的晉王李治放下一盒鳥食,拎起鳥架,逗了逗那隻桃花鹦鹉,隻是啾啾二聲,教它學着話。
德安見狀,憂道:“王爺,魏王和吳王現下每日裏都入内探視主上,衆臣都道二位王爺最受寵愛……
王爺,咱們是不是要動一動了?畢竟若是這二位王爺成了主上最寵之子,那王爺您的打算可就……”
李治含笑道:
“四哥本極知機的,不過近些年來也被淑母妃給**得變得傻了些。
難得的是三哥居然也跟着犯傻……”
放下鳥兒,李治拍去手上鳥食殘渣,接了清和奉上的絲巾,拭淨了手,溫潤笑道:
“一樣都是父皇的獨生子,自都是父皇疼愛的。立哪一個,都是父皇寵愛的兒子……
如此一來,争論其是否最寵又有何意義?
身爲皇子,首要之務并非争這虛名。能得父皇信任,又得父皇器重信任之人關悅才是最要緊的。
昏聩之君或可執意立寵。然父皇這般明君,卻隻會立令衆忠臣拜服,德名兼具之子。
是故四哥也好,三哥也罷……甚至是站在四哥背後的淑母妃,與那站在三哥背後的韋挺,一開始便都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要争如今這大唐國儲之位,首要之務,便是須赢得舅舅與房相等一衆老臣的支持。
可他們一個因前塵舊事,爲三品以上諸老臣所喜,一個呢?與他母親一般,與舅舅房相這衆老臣勢如水火……
除非父皇發失心瘋,一衆老臣都死絕,才可能立這樣不受重臣推舉的皇子。”
一邊,李治一邊回到案後坐下,拿起書卷笑道:“當然,世事無絕對。
若三哥四哥之中,能出來一個如父皇這般殺伐果斷又智計無敵的,先謀了兵權将前朝那些老臣們清洗一番,後以盛世之治赢得臣民之心……
那,他便是這最強者。
就是父皇這等聖君,隻怕也不得不心甘情願退位就太上皇——畢竟,連父皇這般,也隻是能做到在改朝換代之時,盡力以德能收報諸臣,以廣納**安撫諸對他懷有二心之重臣呢!
可以本王看來,能在那些老臣眼皮下做下這等事,又不被發覺,且還能瞞了父皇耳目的……
這樣百世不出的奇才,便是這世上有,也絕非三哥四哥。”
德安聞言,便松了口氣:“王爺已然有決斷了?”
李治倚入圈椅之中,微側臉龐,一張漸脫稚氣的俊俏臉龐在燈光下,益發顯得如珠光玉澤般華貴無匹。
良久,他才慢慢斂了笑容,如雪夜晴空的眸子暗沉一片,淡淡道:
“德安,還記得當年六哥第一次欺負我時,我一怒之下,告訴了母後。母後因爲我隻是被他推了一下,連摔倒也不曾摔倒,而不能責罰。
我很生氣,後來母後就對我了一番話,安慰我……
我記得我曾告訴過你此事……
你還記得我過,母後是如何的麽?”
德安想了一想,道:
“娘娘:記得,任何愚蠢之人之事都不必親自動手,因爲不值。
隻要做好自己,自然有人替你解決此人此事……
因爲愚蠢之人之事,自會引來無數倒伐之人之事……
啊……”
德安恍然,含笑道:“王爺是想看他二人……”
“無論他們是誰爲儲,于我而言,本無甚差别。”李治淡淡道:
“我待他們是兄長,也會敬重他們,更會好好輔助他們,可是……
有些東西,他們必然不能與我争,也必然争不得。”
德安一歎:
“王爺……爲何您仍不欲爲儲?難道武姐姐……”
“身爲上位者,必受諸番限制。”李治淡淡一笑:
“記得,這世上若有比帝王之位還更方便我達成我的願望的位子,那便是做一個帝王身後的影子。”
德安漸悟:
“王爺是想兩全其美。”
李治笑而不答。良久,他才漫聲長吟:
“欲求之,且與之。
欲敗之,且縱之。
欲辱之,且耀之。
欲毀之,且立之……
你知道這是誰的話麽?”
德安怔怔搖頭,細細品了一番,驚歎道:“王爺,這些話兒……當真是道盡帝王家之深意呐!卻不知是哪一位……
難不成是主上?”
李治起身,走向書架旁邊,左右一摸,便伸手抽出一卷已然發黃古舊的手卷,遞與德安一觀。
德安看後,才驚怔道:“這……這是太穆……
太穆皇後的遺诏?”
“當年母後所得,更得皇祖母之诏,閱後即交與父皇。後來父皇登基,便着母後毀了此卷……此卷若流于世,隻怕會引得天下人窺伺。
可是母後孝愛皇祖母,不忍棄之,便悄悄地藏了起來,再後來……”
李治淡淡一笑,頗爲懷念道:“自,母後便教着我,一定要背下這些東西……當時隻覺得是兒兒謠……還曾在父皇面前背過,引得他大驚呢……”
李治的笑容變得苦澀起來。
德安不由對太穆皇後起了幾分敬畏:
“果然這太穆皇後,非同凡人。”
李治笑着頭不語,然後才道:“把這東西收好罷!這幾日,隻怕四哥會來此……若是讓他瞧見了,便不好。”
德安應聲,然後又猶豫道:“王爺,難道這太子殿下與魏王爺……”
“母後都逼他們背過。可是他們都不喜歡背這些,都更喜歡跟同年的堂兄弟們去戲耍,或者與宮女們嬉戲。隻有我……
隻有我一人,除了父皇母後與兄長、還有你們之外,便再無他人陪伴——
幸好,後來有了她……”
李治的目光中,一片淡然傷感,手上尋書的動作一頓:“可現在,連她,也不肯再留下陪我了。”
突然之間,德安看着身着雪朱織金銀廣袖,烏發玉冠金簪的李治站在堆累着如山般的書簡書卷,直到殿穹窿上的書架前,有一種驚恐感:
仿佛下一秒,這巨大的書架,便會不堪重負地倒下,将他壓在下面。
不由得,他上前一步。
李治轉身,手中握着一卷簡書,看到他這般模樣,不由好笑:
“你怎麽了?
吓成這般模樣?”
淡然一笑如春風。
瞬間,李治背後巨大的,古色古香的紫檀書架,殿落下影影重重的淡金紗簾垂幕,紫煙袅袅的青銅博山爐,還有那堆累如山的烏油油書簡卷軸……
便統統成了背景,安靜地襯托這個淡笑如春風的少年。
再也沒有那種似乎要壓下來,将他壓垮的沉重感。
德安眉目一松,一顆心,終究還是放了下來:
是啊……
他終究還是扛起來了。
……
同一時刻。
延嘉殿内。
媚娘一身清淡淺湖色襦裙,一件雪白半臂,披着條雪青織花菱紋的雲帛,依舊跪坐在蒲團之上,與坐在圈椅上的太宗,相對弈棋。
太宗下了一會兒,才看了眼她道:
“衆娥烈紅俏勝火,獨卿清碧寒欺冰。
雪膚朱唇本國色,懶施胭粉卻爲誰?”
媚娘頭也不擡,輕輕答道:
“三月春濃風光好,惜歎牡丹自有時。
既得天香國色姿,何以脂粉污貴質?”
太宗聞言,一眯眼兒,淡淡頭:
“好一句‘既得天香國色姿,何以脂粉污貴質’……
這般話兒,倒是應和你的性子。”
媚娘垂眼不語。
棋落叮噔,燭芯畢剝。
又是一局終,又是一局起。
太宗又道:
“你最近很謹慎。”
媚娘淡淡道:
“陛下有命,媚娘不敢不從。”
太宗起手,誅她左側,才把棋子在手中來回翻轉着玩兒,慢慢道:
“這宮中若有誰不知朕意,那人必不是你。”
媚娘再淡對:
“陛下仁慈,總是給所有人一個機會。想必媚娘的機會,一定也會給。”
“若是朕不給呢?”
太宗突然出兵,直鎮天元。
媚娘一怔,有些恍神地看着那枚落在天元的白子:以前也曾遇見如這般,最喜愛往這死處鑽……
可每每,她又總輸在此處。
淡淡一笑,媚娘道:
“陛下不給,媚娘便不要。總是有辦法的,日子,也總是要過下去。”言畢,便從左側逃出一路生機。
太宗眉目一動,再斷其左側:
“若朕連安生日子也不得讓你過呢?”
媚娘擡眼,深深地看着太宗:
“陛下,您當真要将媚娘逼向絕境麽?”
太宗不答,隻是看着她,然後突然伸手,将她的黑子棋甕拉來,拿出棋子,開始黑一子,白一子地往棋盤上布局。
不多時,媚娘便不甚奇怪地看到,棋盤之上已然将自己心中所思步路全部走透……
最後,還是白棋赢了。
太宗看着她,丢了手中最後一枚棋子在青龍星位上,取來布巾拭淨手,慢條斯理道:
“朕當年被自己自幼視若神明的兄長,疼愛憐惜的弟弟逼得日日劍不離身,以爲自己隻有死路一條——
後來,是皇後告訴朕了一句話,才成就了朕如今這大唐盛世。知道是什麽話麽?”
媚娘看着慢慢起身的太宗。
太宗再緩緩而起,俯視着她道:
“鳳者,至貴至重,不死之身。然其所有卻皆從火焚身死化成灰中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