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外俱喜。
然**忽有些微密言,道晉王得聞将納太原王氏女爲妃,竟因不喜同安大長公主強加之親,又兼意中已有王妃人選,抗旨不受,更跪于立政殿皇後靈前泣而不止。
又有人道太宗震怒晉王忽如此番違逆,乃将其禁足立政殿直至冠服禮當日再不得出。
流言将起,便爲内侍監王德與晉王近侍德安所滅,道:
“晉王素性仁孝聞于内外,哪裏如那廢太子與廢齊王一般忤逆?
晉王近在立政殿,實因日前爲太子之事傷心請命之故,風疾突發不能離榻。
又因藥王孫思邈有進言不可妄自移動,主上方才賜旨,準晉王暫居立政殿爾。”
衆人聞言,方覺流言不稽,便自沉寂。
……
是夜。
立政殿中。
稚奴跪在長孫皇後靈位前,一直不起。
面前一碗藥乳,已然涼透,結了一層薄薄乳皮。
德安無奈地看着他,動了動嘴唇,卻終究沒有開口:
沒錯,流言屬實。稚奴聞得太宗賜婚,當下便抗旨不受,還一改往日的柔弱性子,竟與太宗争執了起來。
太宗一怒之下,便密下诏,罰他禁足立政殿思過不許外出。
直到冠服之日才能出殿。
可是一向溫順的稚奴,卻倔強地回了太宗一句:
“父皇若不允稚奴,罷了那王氏女之事,便是冠服之日,稚奴也不離此地!”
毅然決然之态,氣得将将心情回複一些兒的太宗火冒三丈,留了一句“那你便在這裏好好兒對着你母後靈位反省一二”。
拂袖而去。
然後,稚奴便強撐病體,自己隻向皇後靈前,又跪上了。
中間太宗派人來看過數次,都是如此,當真是惹得太宗無可奈何。
……
同一時刻。
太極殿裏。
太宗心情微好地看着奏疏,眼角餘光卻看着王德又得了前往探視立政殿的明安之報,轉身上前,才道:
“那傻子,還在那兒跪着呢?”
“主上,老奴今日豁出命來一句主上您的這不是:
您……您可不能再這般耍着那孩子玩兒啊!
若是……若是再出個好歹來可怎麽辦!”王德不滿道。
太宗揚眉:“誰朕耍他玩兒了?
君無戲言,讓他娶,他就必須得娶!”
王德一怔,便更加不滿道:
“可是主上,那同安大長公主之事,您之前也不答應的啊……”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但凡有利于這孩子的,現在朕都要爲他取來。明白麽?”
太宗意味深長地看着王德。
王德似有所悟:“原來主上……”便一失笑道:“是老奴不是,老奴愚昧,終究不及主上胸懷大略呀!
隻是……”
他又一憂:“隻是這樣一來,隻怕晉王爺得受好些委屈了。”
“所以,你去勸勸他罷。得讓他明白,這樁婚事于他不是壞事。還有,必要的話,把花言也叫上,一同相勸。”
太宗淡淡地掃了一眼金階旁邊立着的四神金相,王德便會意頭,着明安好生侍候之後。退出太極殿,前往立政殿。
片刻之後。
立政殿内。
王德與因病抱恙,久不入内的尚宮花言一入内,便引得稚奴撲入自幼帶大自己的花姑姑懷中,悲痛泣訴近日諸事。
一開始,花言與王德好聲安慰。然當提起此番納妃之事時,花言卻歎道:
“王爺,你這般便不是了。”
稚奴一怔,俄而傷道:
“花姑姑,連你也要稚奴娶那根本不知是圓是扁的王氏女,要稚奴一生不幸麽?
花姑姑……母後告命稚奴隻娶心愛之人之時,你也是在一旁的啊!”
王德看了看左右,德安會意,将其餘諸人一并清出,又自己守了殿門。
王德這才道:“王爺,句私心兒的話,老奴比誰都清楚那王氏一族的德行,也比誰都知道主上對那大長公主的态度。”
花言聞得此言,便想起舊年于涿郡所聞之事,心下恻然不語。
稚奴不知當年事,知情之人中,太穆皇後、當年的楚王稚诠、長孫無忌侍童素劍早逝,太宗侍童扶劍得太宗賞賜,現下已然歸鄉照顧老母親。
而太宗與長孫皇後、國舅長孫無忌兄妹三人又素不忍王德這多年忠仆心傷,自是不提。
長久以來,稚奴隻是以爲王德一提同安大長公主與王氏一族便滿臉怨恨之色,皆因同安大長公主屢屢恃強壓制太宗之故。
而今卻忽然驚覺:王德對同安大長公主與王氏一族的怨恨,似乎時日不短,且非同一般。
心下存了疑問,卻也不開口問。隻是靜靜聽着王德道:
“王爺,句真心話,老奴也罷,你花姑姑也罷,都當真瞧不起那王氏一族,也不覺得她配得上您……
可是呢,王爺,現下,您必須得娶之爲妻——您别急,容老奴完。”
王德止住急怒欲開口的稚奴,輕輕道:
“王爺,你必須得娶她——你若不娶她,可想一想,主上豈連你的氣也一并生上了?
那之前您費盡心思去請了皇後娘娘靈位,救太子殿下一命之事……不定就會被那些急着讓太子殿下死的人利用……
最後,太子殿下的性命,隻怕又保不住了啊!”
稚奴被他一醒,便覺渾身冷汗直冒:确實,若是朝中那些支持自己,幫助自己此番保下大哥性命的關隴諸臣聞得自己拒絕太原王氏之婚……
隻怕,會生變故。而且那錦繡殿……
他不敢再想,心中微生悔意。
可想到媚娘,又是容色再改。
王德看着他的臉色又變,便看了眼花言,自己留下一句:“王爺三思。”便自行退到殿外去。
花言看着他離開,才握了稚奴之手道:
“王爺,你方才花姑姑忘記了皇後娘娘的遺命……王爺錯了,花姑姑從來不曾忘記。
正因不曾忘記,所以才請王爺務必依旨,納那王氏爲妃——
王爺,花姑姑聽,您曾向主上言明,心有所屬……王爺應當明白,花姑姑不似王公公和主上,卻是知道這位姑娘是誰的。
正因知道她是誰,所以才勸王爺一句:若當真王爺對她一片真情,就更該同意納那王氏爲妃——
王爺,您可别忘記,此刻那位姑娘身陷困境,生死難測。
她現在唯一的機會或者是希望,便在王爺這樁婚事身上——
王爺,以主上對你的疼愛,隻要你肯答應這樁婚事,那天下大赦,是必然的——因爲主上也希望有個理由,可以讓你大哥,能夠平平安安地渡過此劫,能夠離長安不是那麽遠地,度其一生。
王爺……這樁婚事,能救得太子殿下。您,那位姑娘之困,又如何解不得?
難道,您能眼睜睜看着她受此牽連,死在牢中麽?
或者便是主上英明,恕她之過……可是那掖庭獄水氣寒濕……王爺,花姑姑記得孫老神仙過,那位姑娘離了那二味滋補之物,便是大不好的罷?
王爺可算算,她離冷宮入掖庭,不得滋補之物,有多長時日了?她還能撐得幾日?”
稚奴癱軟在地,淚流滿面,半晌才掙紮道:
“可是……可是如此一來,稚奴便……便再不能與她相守……
那王氏……王氏……稚奴真的不喜她……”
“王爺,妃室可納,便可廢。”花言心疼拭其淚道:
“若是王爺不忍,那便隻将她好吃好穿地供着晾着便是。别人不會你什麽的——以那王仁佑的職位,他的女兒能爲妃,本就是主上異寵了。何況……何況你将來,還是要身爲太子的人。”
稚奴一驚,推開花言:
“花姑姑,你什麽……”
“王爺真是被自己的情思所左,竟看不清當下局勢了:太子殿下已廢,吳王本便不可能爲儲,又因宮中流言道太子之事是他母妃一手所爲,大臣們更不會奉他——至于主上,主上比誰都更不會動國儲于他之念。
剩下諸皇子中,蔣蜀二王無能,齊王必死,越王非正宮所出又素無功迹,那就隻有素行仁孝,此番力保太子性命,得衆臣認可的你;還有你那聰慧過人,頗得主上異寵的魏王爺了。
王爺,容花姑姑句揣測上意的實話:主上是有心立魏王爺的。可是最後,他立不得,也不會立。
你們幾個孩子年長之後,各人品行,大家都看在眼裏。這魏王爺雖然聰慧過人,可是主上一生之中兩大忌諱,他都犯下了。而且更要命的是,現下朝中三品以上大員,支持他的人,還不及支持你三哥吳王李恪的人多……
是故主上便欲立他,他便再出色,不得天下衆臣之心,還是不成。
再者,他若爲儲,那必然是要誅殺你三哥的——王爺,你當知主上心思,雖然堅決不會立吳王爲儲,卻也十分疼愛于他,不忍他死的。
所以爲保你們諸人平安,主上必然會立你爲儲。
王爺,别你不想,也别你不要——你不能不要也不能不想此事。
因爲……你若果欲完成皇後娘娘遺願,與你心愛之人長相厮守,那便必然需手握重權。因爲你愛的那個女子……”
花言微微一頓,看着稚奴木然的目光,歎息道:
“王爺,隻有你手握重權之後,才有可能保她一生平安,甚至便是與她長相厮守,如她夕年向主上所許之願那般,以妻禮相待——也不是什麽難事。
王爺,花姑姑言盡于此,您好好想一想罷!
隻有一條,無論如何,這樁婚事,你是必然要應下的,聽姑姑和王公公的勸罷!不要再讓你父皇傷心,更要保得那姑娘平安……
你便是成婚當晚便将那王氏晾在一邊,也終究是得娶她入門的。”
……
花言與王德,離開良久之後。
癱坐在地的稚奴,突然間爆出一聲痛徹心肺的号哭……
絕望的聲音,久久地回蕩在立政殿中,讓人不忍卒聞。
一邊侍立的德安,終于忍不住,潸然淚下。
……
貞觀十七年三月十九日。
一夜未眠,神色憔悴如大病方起的稚奴,在德安攙扶下,勉強至太極殿,應旨道:
“兒臣當納王氏爲妃,然爲母後之故,請父皇于兒臣不日冠服之時大赦天下。”
完句話,他隻沉默地跪伏于地,不肯擡頭看太宗。
是故,自然也不曾看到,高高在上,聲音平淡而滿意的太宗眼中,那淚光與心痛無比視線。
……
三日之後。
貞觀十七年三月二十一日。
唐太宗李世民第九子,長孫皇後所出晉王,冠服禮成,以李治之名傳牒天下。
太宗大悅,更着賜天下大赦,又賜太原王氏女爲晉王李治妃,更特準于宮中立政殿内成婚。
然李治力谏不可,道立政殿乃皇後故居,不當入此。
太宗悅納,遂賜旨,着于武德殿行大禮。
李治聞言,私因李元吉,與太宗曾欲賜此殿于魏王所居之事憂心不止。
太宗察之,乃再改于諸寝之中,最西側之承慶殿爲大禮之處。
李治終受旨。
太宗着降旨,又有太史報次月初四爲吉日,宜行大婚。太宗着準。
李治乃謝恩不提。
……
是夜。
掖庭獄中才人武昭,終因太子一事查清與其無關,得诏回延嘉殿禁足,隻待不日後,查清真相才做處置。
是夜。
晉王李治悄然至延嘉殿**門口,卻見庭門深鎖,叩之,舊侍瑞安庭内應聲,道依新主才人武昭之命,着請李治駕返甘露殿,以後不當再來此夜訪。
李治傷痛欲死,在延嘉殿**徘徊良久,至寅時當入朝時,方才悄然轉身,心碎離開。
……
次日早朝,太宗旨道逆子李佑已于三月十五日當夜回歸長安,便自伏誅。
逆太子承乾暫幽禁太極宮正宮西北角山池院,隻待八臣(長孫無忌他們八個)審議諸黨,查明諸般罪過,誅盡其黨後方下诏貶爲庶人,舉家流放。
是故國儲位虛,諸臣當議立新儲之事。
此旨一傳,滿朝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