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長安城内突現流言,道太子身邊近衛纥幹承基,已然叛主,将太子諸行一一供出。更有好事人等道,纥幹承基之祖纥幹雄,是爲前朝隴東王府司馬、兼司州刺史。其父更爲前朝炀帝死士雲雲。
言語之中,直将纥幹承基與太極宮中錦繡殿之主,前朝帝女淑妃楊氏牽扯而上。
更有人道:“此番太子事,前番齊王逆,皆爲楊氏所縱。其爲前朝帝女,性倔傲,前夫巢刺王爲今上所誅,國仇家恨,夫死之事,均使其怨恨今上。
又生子恪雖得上寵卻不得儲位,是故密而謀毀長孫皇後所出諸子,以求儲位,以辟前朝。”
一時間,滿朝文武皆聞,驚歎楊氏之謀,更惋惜太子之事。
……
貞觀十七年三月十五日夜。
甘露殿中。
稚奴左右來回走着,見德安匆匆回來,便急問:
“如何?武姐姐可還好?”
德安頭,隻是憂道:“雖現下無事,可是王爺……隻怕一旦齊王被押解回京,處理完了齊王的事兒後,武姐姐就……”
“我知道!我不是已然叫你去把楊妃之事流出宮外了麽?”
德安見稚奴如此,隻得歎道:“王爺,您以爲這樣有用麽?别救武姐姐,咱們沒有真憑實據,連太子殿下都保不住啊!”
稚奴咬牙,目中含淚:“可現在,我能做的隻有這些……”
“王爺,您錯了,還有您可以做的事啊!”
德安猶豫一二,才在稚奴的目光中道:“王爺,現在看來,隻有一個辦法能救武姐姐……便是……便是……便是突然有什麽大喜之事,來使主上不得不大赦天下……還有,就是要救下太子殿下的性命……”
稚奴一怔:“大喜之事?這等時候,哪裏有什麽大喜之事?”
德安吞吞吐吐,良久才道:“王爺,此番太子殿下這國儲之位……怕是保不住了……方才德安聽問,主上已然着金吾衛将太子殿下幽禁别室,又……又着了國舅爺,房相,蕭大人,孫大人,岑大人,馬大人禇大人……還有還在路上的李績李将軍,都将太子之事明一二了……”
稚奴隻覺腦中轟然一響,便再無知覺。
……
片刻之後,稚奴清醒,卻已然是深夜。
身邊站着淚流滿面的德安。
稚奴聲音微弱,輕輕道:“大哥如何?”
“王爺……太子殿下現下還無事……隻是……隻是怕明日,便要出個結果了……”
稚奴聞言,良久不語,半晌才強起身,慢慢由着德安攙扶來到書案前立定,又道:“武姐姐……沒事麽?”
“王爺放心,武姐姐現下無事……隻是……隻是……”
稚奴聞言,淚流滿面,心中痛悔之感,便如蟻噬一般,良久,才咬牙道:
“陪我去立政殿……我要去見母後……”
德安含淚頭。
同一時刻。
太極殿中。
太宗看着案前宮燈,癡癡發呆。
良久,才輕輕道:“承乾現在如何?”
王德聞言,含淚道:“太子殿下現在,還好……
隻是……
隻是似有尋死之志……”
太宗咬牙,道:
“告訴左右,若是承乾有事,他們也跟着殉葬罷!”
“是!”
沉默良久,太宗又流淚道:“王德……朕早想到會有這麽一天了,也做了許多備手……
朕以爲自己能扛得過去,可是爲何?
爲何朕此刻,還是心痛難止?”
王德流淚,看着太宗道:“這些孩子,哪一個都是主上您的親生骨血——便是齊王爺那不争氣的,您又何嘗想他如此呢?”
太宗仰面,淚流不止,閉目低泣良久,才慢慢起身,帶了王德,蹒跚出了太極殿,向後走去。
過左延明門,又過虔化門……
終于,他在立政殿前,停下了腳步,癡癡看着夜色中,安靜伫立着的立政殿。
一陣陣哭泣痛号之聲,正從内裏傳出。
太宗一怔,便帶了王德,悄然上階。
一上階,便見平素一臉木然的金吾衛們,此刻一臉爲難,偷偷看向立政殿内。見得太宗前來,驚得急忙欲行禮。
太宗示意其靜聲,又仔細聽了一聽……目光中流露出一些驚訝之色來:
這……不是稚奴麽?
“這麽晚了,這孩子怎麽在這兒?”太宗驚怒道:“他身有風疾,卻不怕再犯?!”
王德也奇怪,便緊忙随了太宗,快步來到微啓的殿門前。
正欲推開門問,便忽聽得稚奴泣問長孫皇後靈位,自己如何是好之語,悲怆之聲,引得太宗心中大痛,不忍卒聞,竟當下失了平日鎮定模樣,癱然于地,淚水長流。
王德見狀一驚,又急忙摒退周圍人等,隻留自己與明安二人,守着伴随門内稚奴,痛哭不止的稚奴。
遠處,被稚奴命守在外面的德安見狀,含淚頭,想了一想,抹幹眼淚,悄然離開。
……
片刻之後。
掖庭獄中。
當德安出現在媚娘面前時,媚娘并無太多驚訝——她雖身在牢獄,卻也知道宮中之變。
是故輕輕一歎:“到底,太子還是被拿了?”
德安頭,含淚道:“武姐姐,你且設法救王爺一救罷!他此刻爲了太子殿下,心急如焚,跪在立政殿中,哭泣不止……王爺身子骨弱,若是哭出個好歹,如何是好?武姐姐……你設法勸他一勸罷!”
媚娘凄然:
“是呀……他不能不傷心,太子殿下對他,是最好的。如今太子殿下有事……隻怕他難以承受……”
淚光盈盈之中,她又以德安聽不到的聲音,輕輕道:
“稚奴……若你知道,你父皇早有所料……并且早有取你替複太子之位的心思……你會如何想呢?稚奴?”
心中一時柔腸百轉,閉上眼,一個白衣金冠,烏發玉容,總是含着春風般微笑的少年,便出現在腦海之中。
“武姐姐……武姐姐……”
他在對她笑。
“武姐姐……武姐姐?”
他在對她問。
“武姐姐……武姐姐!”
他在對她急。
“武姐姐……武姐姐……武姐姐啊……”
他……在對她哭……
然後,他的身影,越來越淡,越來越淡……
媚娘心中猛然一抽,睜開雙眼,目光惶驚不止,淚水更無法止:
不!他……他不能……
她不能……終究還是不能……
她不能看他傷心!不能!
倏然轉身,她來到牢中唯一的案幾之前,思慮猶豫再三,終究閉目淚落。顫抖撕下一片衣袖平鋪在案上,又伸出中指放在唇邊咬破。
一滴血珠冒出,沁得她唇色鮮豔如花。
德安一怔:“武姐姐……”
她不做答,隻是咬牙含淚,顫抖半天,才終究落指于布塊之上,疾書幾行。
一邊寫,她一邊努力仰起臉,不讓淚水落在布塊之上。
片刻之後,媚娘将血書折起,猶豫半日,伸手解下左邊發髻上的束發絲帶,将血書牢牢系緊了。
接着,她深吸一口氣,毫不猶豫地交給德安:
“你現在就把這個,交給稚奴。
現在!”
德安望着媚娘,深深一躬身,轉頭,淚流滿面,然後咬牙離開。
看着他離開,媚娘似如被抽了筋骨一般,軟軟癱坐在地上,淚水,一滴滴打濕了衣襟——
稚奴,稚奴……
你……終究不該的……終究不該。
慢慢地,她閉上了眼睛。
片刻之後。
立政殿内。
已然哭得麻木,哭得雙目紅腫的稚奴,看了德安交與自己的媚娘血書,慢慢沙啞着嗓子道:“父皇此刻身在何處?”
德安含淚道:“主上剛剛也在立政殿外似是想進來拜祭皇後娘娘。可是聽見王爺哭,一時傷心,便沒忍住,也在門外哭……好一會兒。
不過這會兒,已然離開了。”
稚奴聞言,眼中微微閃過一絲希望:“父皇哭過?”
“是。”
稚奴努力眨掉眼中淚水,又胡亂抹了一抹眼淚,問道:“父皇現在身在何處?”
“今日無朝,怕是去尚書房了。”
稚奴咬咬牙,将血書交給德安:“燒掉。”
德安一怔,便頭轉身。
趁此空隙他偷偷展開看了一眼:
欲救媚娘,先保太子。
欲保太子,必請皇後。
德安一怔,又聞得稚奴催促,便忙應了,在一邊宮燈上着燒掉。然後轉身來看時,卻見稚奴已然脫去淡天藍色的箭袖外着,隻留一件雪白底袍在身。
“王爺?”
稚奴不答,隻是命他速去取了自己那雪色廣袖與銀簪來。
德安應命——好在這些東西,就放在立政殿中,随手可取。
不多時,稚奴便換好了一身缟素,更了素簪,取香向長孫皇後之靈位祭告一番。乃又取當日曾與太子殿下求告母後之意的金通寶出來,默告母後:
“母後在天有靈,當知今朝大哥有難。若母後恕宥大哥之失,憐其性命,則以字爲上。”
接着,金光一閃一落,地面上,便是一枚字面朝上的金通寶。
稚奴見狀,含淚笑道:“稚奴就知道……稚奴就知道……
母後,你一定會救大哥的……”
含淚收了通寶,又向皇後靈位再行大禮之後,肅然起身,上前,心将長孫皇後靈位取下,恭抱于胸前,轉身,在德安震驚的目光中,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離開立政殿。
——此時,已是寅時三刻。
太極宮上方的天空,已然蒙蒙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