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冷宮。
太宗端坐圈椅之上,對面,則是盤坐蒲團上的媚娘。身後各自立着抱了拂塵的王德與德安。
兩人中間,是一張棋盤。盤上黑白錯落,各着數子。
兩人良久不語,隻專心弈棋。
半晌之後,太宗執黑先手,先定中央天元位,卻已然在青龍星位處,做了一個劫。媚娘不動聲色,也跟了上去,同做一劫。便成互劫之勢。
媚娘見狀,便果然棄此處,轉向白虎星位,同樣做劫。
太宗見狀,也跟之入内,乃再做一劫,片刻間二人互不相讓,竟又成互劫。
媚娘微一思忖,便果斷朱雀星位出手,欲再做一劫,成金井劫之勢以求和棋。太宗知其意,亦應之。
俄頃,金井劫勢已成。
媚娘便松一口氣。
太宗見狀,便道:“覺得勝負已分?”
媚娘含笑,頭不語。
太宗淡淡一笑:“那便繼續下罷!”
言畢,隻是默默行棋。
媚娘原本以爲自己必赢,然幾盤之後,卻發現太宗果斷放棄劫殺。心中一動,便遂即一路做赢。
太宗見狀,含笑,讓出中元大龍,任媚娘殺之。
正在媚娘以爲此局必和之時,卻忽見太宗外側異軍重起,竟成包圍之勢。這才驚覺自己竟掉入陷阱之中而不自知。
最後,太宗以将及四目之大數,勝了此局。
媚娘望着棋盤,久久才道:“陛下果然棋藝精湛,晉時曾言這金井劫,是天下第一破不得的和局。結果陛下竟輕易破之……”
太宗淡淡一笑:“這天下間,沒有什麽破不得的局。隻不過尋找些方法便是。”
媚娘叉手行禮道:“媚娘受教了。”
太宗頭,又示意王德德安上前清了局盤,再起一局。這一局,太宗依然執黑先行。
落子噔噔,脆如墜珠。
片刻之後,太宗忽然開口,道:
“女則讀得如何?”
媚娘心中一緊,身後瑞安也是一驚,然仍是好好兒地抱緊了拂塵不曾松手,倒是王德看了一眼瑞安,含笑頭。
媚娘看了看太宗,便長歎口氣,落下一子道:“原來陛下都知道。”
“别的事,朕可能不知。”太宗一邊忙着尋出些棋路,一邊漫不經心道:“可是那立政殿裏的一草一木,朕都看得慣了。”
媚娘不懂:“爲何陛下認定是媚娘?”
太宗尋機便吃了媚娘左龍爪,才道:“這太極宮中的女子,人人都渴望成爲皇後。是故,人人都将無憂奉若神明。
可是真正抱了一顆欲知她懂她的心,卻不曾對後位有所多想的,卻隻有三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惠兒,一個便是燕賢妃。
賢妃一直将無憂視爲長姐,無意取代,更不願有人取代她。惠兒呢,隻要能留在朕的身邊,伴朕一生,便已知足——她知道無憂對朕的重要,不會也不願意毀了這份重要。
可是她二人,未必如你一般懂無憂。
因爲你……與無憂的性子最是相像,甚至是比安甯還像幾分——無憂是外表柔弱婉轉,内心卻是剛強無比,聰慧絕。至于你呢……
打個比方,一張雙色素錦,一側碧一側朱。那無憂便是碧外朱内,而你是朱外碧内……同樣一張雙色素錦,不過是朝外的色彩不同罷了。”
又收數子在手,太宗大局已定,顯是勝局,便長出口氣,笑道:“是故隻有你,會在讀罷女則之後,還能心思不亂地好好兒收了書簡如原樣的——
若非朕偶然察覺,那自無憂去後,便再無人碰過的書簡之上,竟染上淡淡白蓮牡丹香,隻怕再也不曾發覺有人動過的。”
媚娘訝然,目光一轉,才道:“立政殿是爲禁地,平時外人不得随意出入。是故若是有女子看了這女則,必然隻有兩條路。
一,由殿内帶出——
可那女則爲上好竹簡所載,一卷便有幾十束之多,沉重無比,不可能躲過衛士耳目輕易帶出。
所以……隻有第二條路……
原來陛下早就知道立政殿有秘道了。”
太宗聞言,擡頭先看看尴尬不安的瑞安,再看一看媚娘,才微有些得意地一笑道:
“那個傻子,以爲他娘當真從未曾将這太極宮中密道之事,全部告訴朕……
也不想想若無朕與他母親兩情相悅,他又是打哪兒冒出來的?
再者朕與皇後,同寝立政殿這些年裏,大大的事情經曆了多少?句不中聽兒的話,那南陽公主所獻密道全圖上遺漏之處,還是朕給親手補上的。哼!”
瑞安聞言,額邊見汗。
媚娘更笑道:“确實……娘娘最信的不止是王爺,還有陛下。”
到愛妻,太宗的目光,變得柔和許多,便又吃了媚娘右邊龍爪,将媚娘壓向邊線道:
“,這女則,讀得如何?”
媚娘苦思破除困境之法,一邊猶豫不決道:
“……皇後娘娘睿智,可是,這女則,怕是不能爲後世所容。”
太宗擡眼看了看她,道:
“容與不容,朕自有知。你且讀後何感?”
一邊,一邊又連做劫殺媚娘關。
媚娘便咬一咬下唇,輕輕落子,再做邊劫道:
“這十卷女則,于女子而言字字珠玑。于男子,則多有大逆不道之言。”
太宗一怔,正待落子再行擒殺媚娘龍的手停了一停,目光一轉道:
“何出此言?”
媚娘再行三五步,斷了太宗一處龍之後,才擡頭,直視太宗正色道:
“女則序中有雲:
此一卷,撰古時婦人善事,勒成十卷,自爲之序。
古來女子,皆以爲夫尊,自棄如蔽履。殊不知此道大謬。子若欲夫尊,則首當重己修己,自古以來,貴夫良婦配者皆長久,貴夫陋婦者兩不安,何故?皆因不得相佐相助之理爾。
是故若欲爲良配,首當需使己通文達意,與夫兩情相悅,互知互信,乃至生死不渝方可。
否則兩人心意不通達,則必日久生龃龉。
若爲貴夫,且尚需斷絕母家戚貴,上慰家堂之心,下安夫君之念。方可兩族無慮。
更當善察人情相異之門,姑娌妻相處之法,兄弟相善之道。助夫保子,才得善教子嗣,計較深遠以保之将來……如此,便有妾婢,亦不嘗有下奪上之事。
這樣起來,皇後娘娘這女則,倒像是在教着天下的女子們,如何去把夫君的心緊緊抓在手中,并且想盡方法留住夫君之心似的。
這般大膽之語,怕是後世難懂。”
太宗頭:“确實,無憂這等智慧,卻是那一衆無能無爲的凡夫俗子不堪所理。甚至更有那些囿泥于禮教規制的,還要她一句心思不正呢!
不過無妨。朕的無憂,朕知道她好便是。”
媚娘便道:“若果如此,那陛下确不必再問媚娘如何感想……因爲媚娘,也覺得皇後娘娘所想所思,當真切合媚娘心意。”
太宗擡頭看看她,含笑,不語。
……
一局既終。太宗又勝,便推了棋局,道不必再整。然後看着媚娘道:
“你還是想要離宮麽?”
媚娘頭。
太宗眯了眯眼,卻道:“若朕不允呢?”
媚娘不語,良久才道:“若陛下不允,媚娘也無法,隻得在這宮中待着。”
太宗揚眉:“朕以爲以你的性子,你必然會甯死也要自由的。”
“媚娘死,亦,可是若惹得陛下不快,誅連九族,便是難事。”
“據朕所知,你那母姐兄弟,也不是什麽值得你在乎的人,你也似乎不在乎。”
“……他們終究是媚娘的家人。不得不顧。”
“好一句不得不顧。”太宗頭:“好,既然你有此心,又坦誠至此,朕也不會再爲難于你——朕曾經答應過皇後終前遺願,她薨後十周年忌時,必爲三善,以慰她之靈——一是大赦天下罪人,二是大免天下賦役,三是大出宮人離宮……
到時,你可以離開。而且朕還會爲你做足準備,讓你下半輩子無憂無慮——朕一生最大的遺憾,便是不能實現朕許于無憂的新婚之諾,保得無憂一生無憂,若能報在你身上……
想必她也歡喜。”
媚娘聞言,心中一塊大石,終究落地,便向太宗行禮道:“多謝陛下。”
“先别急着謝朕……朕雖然也這般允了你,可若這中間出了什麽變故,朕卻也不得不……”太宗語未竟,媚娘便毅然道:
“陛下放心,不會出任何變故的。媚娘保證。”
太宗看着她,久久地看着她,良久才歎道:“你果然是真心不想爲後。”
媚娘不語,良久才道:“陛下恕罪,天命之言媚娘從不曾信。媚娘隻信人爲。”
太宗默默,良久才應:
“既然如此,那朕應你所求。
不過從現在起直到你離宮之前,你都要不惜一切,一力襄助稚奴——
至少要保得他在此番大變中無事。”
媚娘聞言,便知太宗心意已決,輕輕道:“陛下,你果然……”
太宗眯眼,媚娘心中一凜,便低頭。
良久,太宗才淡淡道:“看破不破,才是真明智。”
媚娘垂首道:“媚娘受教。請陛下恕罪。”
太宗見她如此,長歎道:“朕隻希望,朕這一步後手,最終成了一招廢棋才好。”
媚娘明白太宗心酸,不禁恻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