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轉身,立定,堅毅的目光,看着徐惠,輕聲道:
“所以從今天開始,惠兒,咱們要與稚奴劃清界限……因爲于禮不合,會惹人疑窦。
他,必爲大唐未來之主!”
一句話,震得徐惠呆立當場,良久不語。
姐妹二人,便這般在晦暗的牢房中,兩兩相望。
徐惠隻覺得,她與媚娘中間仿若一下子隔開了千山萬水,她再不能似以前那般依偎在媚娘身邊,巧笑倩然。
……
良久,徐惠長長出了口氣,看了看天空,眼中含淚,卻微笑道:
“媚娘啊媚娘……想不到……
想不到咱們兩個爲避這宮中争鬥,一步一步地退,退到最後,竟然退到了最有可能成爲這太極宮未來主人的人身邊?”
媚娘目光複雜,同樣目中含淚:
“時也,命也……我又何嘗不想,咱們二人,隻伴着陛下,能夠做一對無憂無慮的兩生花?
可惜……惠兒……
對不起,我終究是沒能護着你,逃離這些鬥争之中……”
徐惠微笑,眼淚落下,徐徐前行,幸福地握起媚娘雙手,輕輕道:
“媚娘,我很滿足了。
真的。
直到此刻我才發覺,你爲我犧牲太多太多……
有姐如你,徐惠再無他求。”
媚娘含淚哽咽不止:“對不起……惠兒,我終究還是沒護好你……”
“不……我很好,真的。沒關系。以後我會注意,多少與晉王爺保持些距離,我也明白這才是逃離宮中争鬥之法。
隻是,終究是苦了你啊……
媚娘……”
徐惠看着她,猶豫半晌,終究還是流淚輕輕地抱住媚娘,在她耳邊聲了一句話。
聞得徐惠一言,媚娘臉色一變,似是受了極大沖擊,竟是愣在當地,再也動彈不得。
……
很久很久之後。
直到徐惠已然離開許久。
媚娘依然呆呆地立在牢中,呆呆地看着前方。
耳邊,久久地回響着徐惠那句話。
“……不……不!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媚娘失聲一笑,茫然地走向床鋪坐下,緊緊抱着自己,像隻受驚的獸,緊緊抱着自己:
“怎麽可能呢?惠兒……你亂的……
亂的……
怎麽可能呢!
我怎麽可能!!!”
最後一句,她是閉着眼睛低喊出聲的,像要告示天下,又像……
要告訴自己。
次日。
太宗聞得掖庭獄中,武氏才人已然清醒,便親诏,着移武氏入掖庭冷宮居。
更調金吾衛一百,守其所在,再着大理寺孫伏迦入内,親審武媚娘。
午後,孫伏迦便入太極殿禀報,道武氏審理已畢,已知其确不知湯羹有毒之事。太宗沉吟,猶有爲疑,便不準釋,隻教繼續禁足掖庭。
宮中諸人聞之,各有所動。
晉王便于是夜入内,奉陰氏書于太宗。然太宗觀之,猶豫不決,隻道無人可證,當從緩之。晉王憂急,便急奔延嘉殿,欲取延嘉殿宮人證詞,卻被充容徐氏婉拒不得而入。
晉王驚覺徐惠似有所變,急回甘露殿,着德安召瑞安前問。瑞安乃道日前夜訪武氏之後,便是如此。晉王不安,便悄然向掖庭冷宮而去。
然方至掖庭,卻正逢武媚娘借口侍其左右之晉王心腹不得力,着金吾衛斥退一衆晉王安排人等。
晉王至此,方知媚娘心意,竟欲避己。
……
甘露殿西配殿。
稚奴呆呆地坐在圈椅之中,看着面前空無一物的桌案。
良久,他才慢慢道:
“瑞安。”
“在。”
瑞安急忙上前,輕輕應道。
“從現在起,你再也不是甘露殿的人。”
稚奴一句話,得德安瑞安臉色一片雪白,剛要跪下求情,便又聞稚奴道:
“你也不必再忠于本王……記住,從現在開始起,你要效忠的,隻有一個人,便是武姐姐。明白麽?
哪怕日後,武姐姐要你做些對本王不利之事,你也要依她之命。
明白麽?”
看着稚奴如雪夜晴空的眸子,瑞安德安一片恍然,心下感動。
瑞安無語,隻放下白玉拂塵,恭恭敬敬叩首三遍,含淚起身,抱了白玉拂塵道:
“王爺,瑞安就此……别過了!”
稚奴閉眼,揮手。
瑞安頭,又看了看同樣含淚的哥哥德安,轉身,毅然決然,離開了甘露殿。
德安看着弟弟的背影,心中一片感慨,終究,還是落淚下來。
又沉默良久,稚奴才再睜開眼睛,看着德安:
“想個法子,我要知道,武姐姐與徐姐姐在掖庭之中的對話,到底了些什麽。”
“是!”
片刻之後。
掖庭冷宮中。
瑞安順利過了金吾衛,入了媚娘所居。
媚娘聞聲,起身來看,卻是他。
便是一怔:
“你怎麽在這兒?”
瑞安輕輕一笑,含淚道:
“武姐姐,從今日起,瑞安與甘露殿便再無任何關系了——王爺方才已然下了令,着瑞安從此刻起,調入延嘉殿,受武姐姐差使。”
媚娘容色一動,又淡然道:
“若是我叫你回去呢?”
“那瑞安,便隻能回到内侍省,重新做個淨人了。”瑞安笑道。
媚娘心中便似大浪激蕩,良久,才道:
“我不會那麽快信你的。”
“多久都沒有關系。瑞安等得。”
媚娘眼淚欲奪眶而出,又強抑道:
“我也不會再與晉王爺,有任何牽扯——我再也不想牽扯進這宮中任何事情了。”
“無妨,隻要武姐姐歡喜,什麽都好。哪怕是要瑞安去對王爺不利。瑞安也做。”
瑞安含笑道。
媚娘雙拳緊緊一握,良久才笑道:“我隻是不想再扯進宮中諸事,何必得這般決絕?”
又是良久,她才輕輕地道:
“替我倒些熱茶水罷!瑞安,是該吃藥了。”
瑞安聞言,容色一松,眼淚便滴滴而下。一拂袍袖拭淨淚水,他高興地應了一聲好,便自去忙碌。
看着他的背景,媚娘目光複雜變化,最終,閃下一顆淚珠。
……
次日午後。
早朝畢,稚奴回到自己寝宮之中,繃着一張臉,聽着德安回報。
良久,他才輕輕道:
“所以……武姐姐是已然下定決心,要離宮了?”
德安頭道:
“至少文娘是這麽的……她,武姐姐得了宮外确信,道那劉弘業正妻已是病入膏肓,再不得救。所以,劉弘業便屢屢傳信入内,苦求武姐姐出宮,續前緣……
聽,武姐姐頗有意動,還痛哭好幾日——
雖然最終因爲擔心似劉弘業這般信件往來會被發現,引得殺身之禍。
不過,她還是,自己必然出宮,卻絕對不會适于當年棄她如蔽履的劉氏一……”
他的話沒有來得及完,因爲稚奴冷不防将桌幾踢倒,一本書卷飛起,險些砸在他臉上。
德安還沒有反應過來,便又被稚奴一把揪住了衣領。
“我過,早就過,但凡宮外傳與武姐姐之信,都要一一分驗過再入……爲何那人的信,還能到武姐姐手中?”
稚奴眼睛中,閃着寒光,看得德安天靈發麻,渾身發冷,變色道:
“那……那劉弘業之信,卻……卻不是信使入内……
是……是……是劉弘業私下借了錦繡殿一名宮人之手,才……才傳入内……”
稚奴眼兒一眯:“錦繡殿?”
“正是。”德安從未如此害怕過——他從未見過這般的稚奴。
稚奴松了手,怔怔地看着他,良久才道:“那劉洎朝中可有宿敵?”
德安想了一想:“無他,唯有谏議大夫禇遂良,曾因私事與之結怨一二。”
稚奴回身,思慮良久,雲淡風輕坐下,看着德安收拾起東西後才道:
“去打聽一下,二人爲何結怨。”
“是!”
是夜。
延嘉殿中。
徐惠聞得文娘來報,便輕道:“六兒不知罷?”
搖頭,文娘道:“娘娘放心,六兒也隻知道日前那劉弘業曾幾次遞信入内,卻再不知武姐姐根本不曾拆閱過這些信件。”
徐惠聞言便松了些許:“如此便好……媚娘一心離宮。此番又受陛下所疑,如此重創,我如何能讓她就此抱傷離開?
再者她對晉王……”
搖頭,又恨道:“那劉弘業也該有此劫,當初不知珍惜,現下卻屢屢來挑撥媚娘。正室方殁,便又欲引得媚娘舊情複熾,出宮相适?
他好大的心思!竟連媚娘安危也不曾顧!”
文娘亦冷笑道:“可不是?口口聲聲一片真心,卻不曾想若是這等私信被發現,那武姐姐必是死路一條……
也該讓他收斂一下。再者晉王爺那邊兒,也正如武姐姐所言,卻是不能……”
“誰不能?”
徐惠卻道:“媚娘一心二心要逃離宮中,原來是爲了不得陛下之幸,心存無奈。現在……卻是因爲這宮中,有了讓她牽挂在意之人。她害怕罷了。
也難怪她,生她養她的,是那等母親;長大之後,又遇上那等男子……難怪她會怕。
可是這晉王爺,對她卻是一片真心。不可錯過。”
文娘卻憂道:“可是娘娘,文娘覺得武姐姐分析有理,這晉王爺……
隻怕以武姐姐的身分,是不成罷?”
“成與不成,皆當知天命,行人事。”徐惠搖頭:“媚娘究竟是個無幸才人,算不得正經妃嫔。陛下待她,又一直隻若孩童。
若是晉王當真去求,便是他不爲國儲,陛下也會答應的。”
徐惠歎息:“隻是媚娘自己,一直看不破便是。”
文娘便頭道:“所以娘娘才要借晉王爺之手,去懲戒那劉弘業一二。一來爲了讓那薄幸兒再不來糾纏武姐姐,使其傷心。二來也是爲了借此醒武姐姐,是也不是?”
徐惠不語頭。
……
同一時刻。
太極殿中。
太宗批完奏疏,邊喝着枸杞茶水,邊問王德:
“前方如何?”
“回主上,方才來報,大局早定。”
王德道。
太宗頭,又問:“東宮呢?依然如故?”
“……是……”
“青雀那兒呢?”
“……這幾日,也是多與朝中大臣來往。”
“随他去……錦繡殿裏呢?”
“一樣,也是暗中運籌。隻等時機。”
太宗冷哼一聲,重重放下茶杯:“好一個隻等時機,當真以爲朕死了!”
杯蓋未曾蓋上,那杯中水與枸杞果兒,便跳了出來,灑了幾粒。
王德便不語,上前收拾。
太宗看着案上枸杞果兒,又問:“稚奴打聽劉洎與禇遂良之事,還是因爲那武媚娘罷?”
王德頭,輕輕道:“劉弘業數番借了錦繡殿中人,送信入内與武才人。武才人并未曾觀閱。晉王爺如此,怕是擔心武才人會因劉弘業受累。”
太宗聞言,怒笑不得:“一個一個的……當真是有出息!一身本事成日裏荒着,今日竟爲了一個女人如此施展!!!”
王德聞言,便低頭輕笑道:“主上,容老奴句不好聽的,晉王爺這般,可不是跟着主上與皇後娘娘久了,心生豔羨的緣故?”
太宗一怔,轉頭瞪他:“依你,便是朕的不是了?”
“老奴不敢……隻是老奴想起,主上平日裏總是得意自己一身長材皆爲護皇後娘娘一生無憂所用,這才得了大唐天下,盛華治世……不定,這晉王爺,可就是與主上一般呢?”
太宗聞言,眯了眯眼,又瞪了他一眼,緊繃了數日的臉上,總算有了些笑意:“你呀……”
然後,容色一平:“随朕去一趟掖庭。”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