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冷冷一笑:“錦繡殿那位,如此處心積慮,要策反齊王,爲的自然是太子之位。
這一,想必陛下與長孫無忌等重臣,早有所察覺。否則齊王剛反,何來那般多自命忠臣義士的人,要誅滅齊王?這等人,有一路二路,甚至三五路都不爲奇,可一下子居然有幾十路……
明擺着不是告訴天下人,齊王謀反,大逆不道,人人當得而誅之?
這不是逼着陛下發兵收拾齊王,又是什麽?否則以齊王這般打鬧,一個李績再率上三五萬将士便足矣……
何必如此勞動九州大軍?”
徐惠心中生冷:“所以,楊淑妃如此,其實卻是爲了要尋得機會,把齊王謀反之事,往……往東宮裏引?”
媚娘轉頭,看着徐惠:“沒錯。
這把火一定會燒到東宮。因爲想太子倒台的,不止是楊淑妃。”
“魏王……是魏王!”徐惠終于明白了:“他明知湯羹有毒,正是要借此事,将你落獄……這樣一來,你、我、還有王爺,便自顧不暇……順便,也能引開國舅爺的視線一二……
不,不對!
他的目的,根本不在你我,是在王爺與國舅爺!他要對付太子,借楊淑妃燒起的這把火來對付太子,所以便需要什麽東西,分離了有助于太子的王爺與國舅爺的注意力!”
媚娘頭:“他如意了。長孫大人今天來找你,便真的被他給分了注意力……咱們失了第一步。”
徐惠咬牙半晌,才道:“不成,咱們得告訴陛下此事,讓他有所防備,不要中了魏王之計!”
“陛下何嘗不知?”媚娘淡淡一笑,微泛苦意:“他什麽都清楚。隻是不破罷了……否則,他又何必如此堅持,陰妃無行刺之意?”
徐惠怔了一怔:“也許是爲了齊王留後路呢?”
媚娘搖頭:“陛下下诏着九州大軍共襄誅逆時,便已然宣告了齊王的死期——若果要爲齊王留後路,還是那句話,朝中猛将如林,随便哪一位,便可以最的動靜,誅滅了齊王逆衆——除去一個陰弘智,齊王手下,淨是一班烏合之衆,哪裏需要這般大的聲勢?
陛下這是要做給别人看的,要别人明白,便是你有反心,最後也隻會落得如他這親生兒子一般的下場……
陰妃不能是因謀逆而死——若連她這般處身陛下身邊的人也要謀逆,刺殺陛下,會惹得天下懷疑陛下之德。
是故陛下隻給她準備了兩條路:
一,活着,被貶爲庶人,或沒入奴籍。昭告所有意圖謀反之人。
二,死去,因爲内心愧疚不能忠于君上而自盡。讓那些意圖謀反的人明白,他們要反的不是陛下,而是整個大唐盛世,整個天下百姓——甚至是身邊的親人。
你覺得,以陛下心性,他最希望陰妃走的,是哪條路?”
媚娘一句話,問得徐惠臉色刷白一片,最後才道:“第二條……”
媚娘頭:“陰妃明白這一,所以才抱了奢望,想要借行刺之事,以打破陛下這局絕殺之局,救自己那個可憐的,眼看便要死在親生父親手中的兒子——
可惜,她終究還是沒能下得了狠心。否則以陰妃之智,又如何不明白,這等事多之事,陛下飲食起居,定會多加審查?
……或許,連她自己都沒察覺……
她是真的愛陛下入骨……愛到連自己的行動也無法控制了……”
徐惠隻覺身上陣陣發冷。
她看着媚娘,顫聲道:“所以……所以陛下也知道東宮……”
“便如日前,宮中密語太子所言一般,東宮離正宮,左右不過二十步耳……這東宮,可還是太極宮的一部分!”
媚娘淡淡道:“陛下必會殺齊王,爲的是醒太子。魏王必會在咱們延嘉殿裏造些亂子,爲的是引來長孫大人和稚奴的目光,好使太子失去最大的助力……”
徐惠想了半晌,還是不明白:“可是媚娘,我還是不明白,便是齊王必死,便是太子必反……這跟晉王爺與咱們交好,又有何關系?
何況,咱們不該幫着晉王爺,去解救太子一二麽?”
媚娘輕輕一笑:“解救太子?何須解救?”
徐惠一怔。
媚娘才道:“太子若果要反,那以他之性格,便是太子妃也勸止不住,陛下、長孫大人、魏大人房相這樣不世出的名師豪傑尚且治理不得,咱們又如何止得?稚奴又如何止得?”
徐惠一顫。
媚娘又道:“明白一些,惠兒,陛下這是在借齊王殿下,給太子殿下最後一次機會——也是陛下扶他,真正成爲大唐之主的最後一次考驗,看他是不是能夠守持本心,堅而不移。
若太子殿下夠清醒,能夠看清大局,那便還是太子,還是陛下最寵愛的兒子。還是大唐的好君主。
若他不夠清醒……那他能得到的唯一結局,就是一條路……
死!”
徐惠雙腳一軟,險些倒地。
……
良久,徐惠才擡頭,看着突然間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媚娘。
媚娘卻無察無知,隻是平靜地分析着:
“而以眼下來看,太子還是不夠清醒的……或者,魏王與楊淑妃,根本都不打算讓他清醒。
所以,太子要反,已成定局。想必陛下此刻,已然明白了局勢所在,也已經開始着手布置了。”
徐惠依舊不敢話,連呼吸都不敢動靜太大地看着媚娘——這樣的情形,隻有在與太宗相處時才有過……如今,卻不知爲何,她看着媚娘,竟也有了這等心情:
吃驚,欽佩,還有一種……擔憂自己所有的秘密,終究逃不過眼前此人目光的敬畏感。
媚娘又歎了口氣,道:“所以……太子一反,魏王便也會跟着一同倒下。”
徐惠一驚:“爲何?陛下……陛下很寵愛他……”
“可他不得衆臣歡心!尤其是長孫無忌,他自己的親舅舅都覺得他太過聰明,心存狡詐不喜歡他,何況是其他臣子?
他甚至……甚至到現在,還跟害死自己母後的韋氏一族牽連不清!你想一想,便是陛下因爲一時寵愛,心軟而欲立其爲儲,房相肯麽?長孫大人肯麽?便是陛下自己……
一時立了他做太子,日後想起他與韋氏之事,再想起韋氏害皇後之事……再有一個楊淑妃一邊挑撥一二……
他的太子位,能坐得穩麽?”
徐惠嗟歎:“想不到……魏王卻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媚娘恨聲道:“他就是太聰明了,以爲自己當真是慧冠天下……卻從未想過,他與太子一母所生,也因爲同樣身爲長孫皇後所出,而得陛下與衆臣厚愛……
可是陛下此生,最痛最恨之事兩件——一是玄武門之變,逼得他不得不自殘手足。一是長孫皇後之死,讓他早失所愛……
魏王爲權位,一連犯了陛下心中兩大忌諱,便是陛下再仁慈,再無可奈何,情勢所逼不得不立他爲太子,也終究不會長久。
何況,陛下不是沒得選擇。長孫皇後所出,并非隻有他魏王與太子。”
徐惠頓悟:“晉王……殿下?他?”
媚娘淡淡一笑:“覺得不可置信,是麽?”
徐惠憂道:“晉王殿下太過仁慈……雖然知機無敵,可是卻未必是個好君主。”
媚娘不答,反而問道:“去年陛下允婚薛延陀之事,你可聽過?”
徐惠頭,突然明白了:“難不成是……”
“正是稚奴。隻不過他不知道自己無意中,卻替陛下與衆臣解了一個大難題,隻以爲自己是替陛下解了一盤棋而已……
是故,他當然不會知道,自那之後,陛下和長孫大人,房相的目光,已然放在了他的身上。”
“爲什麽?”
“因爲他們都知道,陛下心結必然需要有人得解。而能解開此結的,便是稚奴——惠兒,以你對稚奴的了解,若他爲儲,可有哪一王會死?”
“都……不會!都不會!”
“正是。陛下眼下最頭痛的,便是要設法保得太子承乾、吳王恪、魏王泰、晉王治這四子齊全——
既因爲陛下子嗣衆多,最疼愛的卻是這四個;也更因爲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太子、魏王、吳王這般情形,與當年玄武門事前陛下與他諸位兄弟的情況驚人地相似。
唯一不同的,便是如今兄弟中多了一個仁慈寬宥,聰慧過人的晉王,稚奴。
陛下渴望能從弑兄誅弟的愧疚感和詛咒中逃脫。所以稚奴便是他最後的期望,也是他最大的希望所在。
事實上,陛下也沒有計較錯誤。
太子上位,諸子或者都可得保性命,隻是吳王難免外貶。
魏王上位,太子與稚奴必可留得性命——他是不忍殺的,雖然他心術不正,可他疼愛兄弟,卻是不錯的。可吳王卻必然要死,因爲他恨楊淑妃,更恨處處都還要勝他一頭的吳王。
吳王上位……
那結果會更悲慘。可以,陛下諸子之中,若強有哪一個可以保得周全,安度餘生的,那便隻有看似對他毫無威脅的稚奴——吳王母子自幼處于宮中,除了長孫皇後與稚奴,其他諸妃諸子哪個不是冷嘲熱諷?處處爲難?他的恨,又豈是一時之氣?何況他又是最有陛下之風的皇子……以他的手腕,一旦上位,第一個要殺的,便是太子與魏王,陛下愛了最久的兩個兒子。接着,以他與其母親之行事,諸子若隻是被貶,已是最好的結局……
更要命的還在前朝。一朝天子一朝臣,吳王上位,楊妃又對那些滅她家國的舊臣們積恨已久,隻怕朝堂之上,衆多老臣無一難保……
是故,陛下真正不欲立爲太子的,隻有一個,便是吳王。
所以隻要稚奴上位,那這四子便皆得保全。而陛下最大的心病,也可以化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