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時三刻。
陰妃聞得太宗敕令李績發兵讨齊,便下定決心。
乃暗使司醫劉芍兒,私以陰弘智所進之毒水,入延嘉殿中。
延嘉殿中充容徐惠因憐太宗近日困苦,親手制成羹湯。陰氏早有所聞,料太宗信愛徐惠至斯,再不使疑,遂使芍兒落毒至此物之中。
平日間延嘉殿安防甚密。然今日因變事,金吾衛調動,加之徐惠與武媚娘一時不察夜深竟有如此之事,竟緻芍兒功成。
得芍兒報成,德妃遂私密泣語劉芍兒道:
“陛下待本宮如此厚愛,然本宮終究辜負……
隻求能借此機會,保得佑兒平安,便再無所求。本宮負于陛下,自當随陛下而去……
至于那徐惠,她既爲長孫賊子之探,那并死也要拉她一道……”
爾後便親血書一封交與劉芍兒,命其必求得太宗臨終前親閱,然後從容自盡。
可惜天算不若人算。
徐惠突然間,因宮外傳入密信至内,道長孫無忌求見,竟不得親奉羹湯入太極殿。
才人武媚娘爲見她憂心,便自告奮勇送羹湯入太極殿。
媚娘既入,便見太宗正爲齊王之事煩憂,更召得魏王李泰随侍商議。
媚娘見狀,便柔軟勸之,太宗聞得羹湯乃徐惠所進,龍顔微一松便欲飲之。
方欲食,魏王李泰便提醒道未經試毒不當入口,媚娘便着王德引銀針一試。
結果銀針一落,針尖立刻發黑,顯有毒入内。
太宗遂怒視媚娘。
媚娘震驚百般求告,然魏王李泰一旁指定媚娘有事,又道徐惠亦有可疑。
太宗卻不語。
媚娘見太宗如此,以爲太宗竟有不信自己與徐惠二人之意,心下發冷,便奪手将湯羹飲下以證己清白。
太宗李泰見狀均大驚,太宗急上前以手掐媚娘咽喉使其吐之大半,李泰又急急喝令傳醫。
俄頃醫至以藥解之,媚娘身中毒性竟去大半。
然雖不緻死地卻昏迷不醒,加之投毒事立,未得詳審,太宗便着令禁于掖庭獄中嚴加看管,隻待其醒來之後再行審議。
一時間宮中震動。
晉王李治已寝,聞近侍德安報之,心中驚傷欲狂。
幸得德安勸解醒,急奔大吉殿,欲取得劉芍兒手中陰妃手書。
然憾爲劉芍兒也莫名中毒而死不知何人下手。
李治雖得陰妃手書,急欲救媚娘脫獄,卻更知無人證在手太宗難判媚娘無罪。
隻得暫時隐忍,更私命左右必得護住媚娘安危不教再受傷害。更悄請孫思邈入掖庭,救治媚娘,并調制解藥,不使媚娘再受毒害之苦。
太子聞之此事,頗有奇罕,便道齊王反之不成乃離京都遠故。若以他爲則東宮與正宮如此之近,何事不成。
漢王李元昌聞之,慫恿太子成事。太子斷然不允,然元昌君集等人諸多策動,更以魏王之事左右,太子意動。
貞觀十七年三月初三日。
太極宮。
晖政門前。
當朝司徒長孫無忌抱着玉圭,安靜地立在守門石獸之後,一處外人不得看見的角落中。
不多時,一身杏黃春衣的徐惠便帶了文娘,急急而來:“長孫大人。”
長孫無忌微施一禮,便歉然道:“如此時刻,卻請娘娘冒險前來,是老臣的不是。可有些事,爲娘娘安然,老臣必得當面問過才好。”
“大人請問。”徐惠滿臉憔悴之色。
“昨夜之事,娘娘可有疑兇?”長孫無忌問。
徐惠搖頭,苦苦一笑:“雖知是陰妃所爲……可她現下已然服毒自盡,連身邊侍女也一并自盡,卻是再不得對證了。”
長孫無忌頭,又問:“可知此番事情,與其他諸殿有否牽連?”
徐惠再搖頭:“陛下現在隻陰妃之死,是因内疚齊王謀反,心中不安才行自盡……卻再不肯與媚娘之事牽上聯系。”
長孫無忌頭,便再問:“那晉王爺,可有何動作?”
徐惠心中一跳,容色卻絲毫不改,隻是苦惱搖頭:“若是王爺有什麽辦法……隻怕媚娘此刻也得脫逃了。”
長孫無忌聞言,微垂眼睑,便再一頭,慰道:
“徐充容無需擔憂,想必不日,武才人之沉冤必可得雪。”
徐惠聞言,眼眶便是一紅,險些掉下淚來:
“便是沉冤可雪又如何?媚娘此番卻還不知能不能活得過今朝呢!”
長孫無忌不語,隻是沉默。
……
片刻之後。
徐惠看着長孫無忌走遠,将楚楚可憐的表情收起,換上一臉冷漠之色。
文娘見狀便道:“娘娘,爲什麽不告訴長孫大人,武姐姐已然清醒了?”
“如果他知道媚娘醒了,隻怕對媚娘反而不好。”徐惠淡淡道,然後才帶着文娘原路急急折返道:“太極殿裏可有什麽動靜?”
文娘碎步跟上,輕聲道:“陛下倒是沒有懷疑過娘娘……甚至似乎,也不是真的相信武姐姐是主謀。隻是陛下心思難測……”
徐惠歎了口氣,容色複雜:“他懷疑不懷疑媚娘,現在都不要緊,要緊的是衆臣如何看這件事……
對了,王爺那裏可有什麽消息?”
文娘知她所問是稚奴,便搖頭道:“除了努力尋找人證,再無他法。”
徐惠聞言更憂,便道:“想個法子,安排一下,我晚上要去見一見媚娘。”
“好。”
徐惠剛轉至百福殿院内,便遠遠瞧見守在那裏,早早等着的稚奴。
“王爺?你怎麽在這兒?”
徐惠訝然。
稚奴匆匆奔上來,先引了徐惠于一旁隐秘處,又着德安看着左右,才問道:“我聽瑞安舅舅要見徐姐姐,便來看看如何。”
徐惠頭,道:“王爺放心,沒有教長孫大人看出來什麽。”
稚奴長出口氣道:“如此便好,否則若連舅舅也插進來一着,卻是不妙——不過想來,他應當也沒甚時間再管這些事。現下光五哥的事便夠他煩的。再者……”
稚奴不語。
徐惠見狀,便咬了咬牙道:“還有魏王爺,是麽?此番之事,隻怕與他不無關系罷?”
稚奴卻隻是歎道:“現在還不敢肯定是不是他。”
徐惠沉默,良久才道:“王爺,徐惠身分卑微,又兼之愚笨無知。可是有一,希望王爺能記下。若此番媚娘中毒之事,确是魏王所爲。那王爺,便是您與陛下容得他,徐惠也斷容不得他!”
稚奴看着她,良久才道:“若果是他,不用你動手,我也不會容他。”
徐惠這才頭,自行離開。
看着徐惠與文娘遠行而去的背影,德安道:“王爺,您爲何不告訴徐姐姐,魏王爺是一早知道那羹中被陰氏下了毒,但他卻并非有意害武姐姐,隻是想借機扳倒陰楊二妃呢?”
稚奴冷冷道:“他既知道,卻不破,由着武姐姐服毒以證清白,又害武姐姐再受牢獄之災……
這跟親手害她,有何區别?”
他的目光中,微泛冷意。
……
是夜。
徐惠終究于掖庭獄中,見到了媚娘。
“媚娘。”
一入内,徐惠便激動地輕喚一聲,躺在床上隻裝昏迷的媚娘聞得她的聲音,便吃力起身道:“惠兒……”
兩姐妹見面,自是一番好生痛哭。
……
良久之後,徐惠将偷偷帶了來的解**湯與媚娘飲下,又取了巾帕替她拭了拭嘴角,又将她身上裹着的被褥緊緊地拉了一拉,才含淚道:
“你怎麽那麽傻!那麽一碗**,你……”
媚娘卻淡淡一笑:“我當然不會那麽傻。”
徐惠一怔,半晌才顫聲道:“你……是有心的?”
媚娘垂頭不語,良久才道:“銀針試出鶴紅,若我不以身服毒,自證清白,如此多事之時,隻怕陛下便會懷疑到你身上。
再者,我這些時日因體虛不勝,稚奴一直将他的藥乳(參見前文,就是把草藥給牛吃下,讓牛奶有藥力)送與我食,這你也是知道的……孫老哥過,鶴紅沾者即死,可若先服得牛乳護住脾胃,再急以催吐之,毒性,倒也不至要人命。
你放心罷,我那時早就想過了,陛下必然不會教我死,無論如何都不會。魏王更不會,加之我去之前,剛剛服下藥乳不久,是故再不會……”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媚娘臉上。
媚娘捂臉,錯愕看着面色漲紅的徐惠。
半晌,徐惠才顫着聲音道:“你……可知,這……這一記耳光,是打得什麽?”
媚娘訝然,癡癡搖頭。
徐惠含淚,咬牙道:“我……我打你,是叫你記得……你還有我……還有我……便是陛下不信你了……便是你母姐……母姐不在乎你了……
你還有我……
你不能……不能如此輕賤自己的命……
你得給我好好活着!爲了我!爲了晉王爺,好好活着!
你聽到了沒有!
武媚娘!”
徐惠崩潰,大哭撲入媚娘懷中。
媚娘感愧交集,也抱着她,再度痛哭失聲。
……
又是一番哭泣相慰之後,姐妹二人才漸漸回複了冷靜。
媚娘含淚道:“對不起……惠兒,卻叫你傷心了……”
徐惠搖頭,哽咽道:“我知道……我知道,此番最傷心的人,是你……隻是媚娘,你千萬不能做這等傻事……千萬不能……答應我。一定不要再做這等傻事了……”
“放心……不會再有下次了。”媚娘的淚,慢慢變冷,流落臉頰:
“不會了。”
——是啊,不會了。
因爲這宮中,除去惠兒與稚奴,再沒有什麽人,值得她如此拼命了……
不知不覺中,那道自幼便存于心中的英雄身影,慢慢變淡,慢慢變淡。
終究,淡至幾不可見。
……
徐惠見她如此,知她此番,定然對太宗心灰意冷。實在不忍再引她傷心,便也急忙擦了擦淚,轉話問道:“接下來,怎麽辦?”
媚娘知她不欲再言,惹得自己又想起那些傷心事,便也擦了擦淚,想了一想,才問道:“稚奴這兩日,可與你什麽了?”
徐惠想了一想,卻搖頭:“隻是了陰氏主仆死的事,還有從劉芍兒手中取得那陰氏手書之事。”
媚娘心念電轉,便問:“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事麽?”
徐惠搖頭。
媚娘便頭,思慮良久,才道:“惠兒,答應我一件事。”
徐惠道:“你。”
“從今日起,你不要再見稚奴,也不要再與他相通來往。更不要再将我之消息,與他聽。明白麽?”
“爲什麽?”徐惠大驚。
媚娘看了眼一旁侍立的文娘瑞安。二人會意,便自出去守着。
媚娘艱難起身,徐惠連忙攙扶。
行至牢中,可見牢外動靜處,媚娘才聲道:
“齊王已反,惠兒你猜,下一個反的會是誰?”
徐惠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