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奴心下生疑,然終究不語,隻得默默入内。
入得内裏,便見榻上魏征,竟有回轉精神之狀,驚喜之下正欲喚人前來,卻被魏征制止,又以微弱聲音請他上前。
稚奴不解,隻得上前。
魏征伸手,握住稚奴之手,強笑道:
“晉王殿下是不是很奇怪,老臣何故此時,密請殿下前來?”
稚奴不語頭。
魏征便一笑三歎,才道:“殿下,老臣這番,已然是回光返照之像了,隻怕……便隻有幾個時辰了。”
稚奴聞言,心中一痛,又思及舊時這魏征每每入内,總因念了母後恩情,對自己百般呵護,眼中便掉下淚來。
魏征見狀,以手拭淚,又喘幾口氣,才看了看左右,輕聲道:
“殿下……事态緊迫,便恕老臣直言了……隻怕這貞觀十三年,便是我大唐江山有驚天之動之時啊!”
稚奴聞言訝然,然魏征不待其多語,隻道:
“殿下,不瞞你,你的大哥,太子殿下,隻怕是要起了謀逆之心了……雖然老臣這大半年裏身在病中,可也知道他所做所爲,更知他心思變化……殿下,你爲主上,不得不勸解提防一二才是。”
稚奴聞言,便如遭雷擊,正欲開口,卻又聞得魏征道:
“不過也不能怪他……實在是諸般機緣,逼得他不得不反……隻怕日後,老臣這一世直臣之名,也要因他,受些連累……不過無妨,但隻求大唐穩固,老臣也便九泉之下安息了。隻是心中難免悔恨——若當初力谏主上将魏王吳王二位送出京都,那也不至如此……”
稚奴更心中一涼,便道:“是……”
魏征頭:“若非魏王挑撥,太子殿下不會有今日之事——到底,太子殿下還是防着吳王多一些,畢竟他那母親,是整個朝中都防備的人物。可是對魏王,太子殿下始終留着幾分憐憫……
可正是這幾分憐憫,怕是要讓他丢掉儲君之位了。”
稚奴心中便是一抽:“怎麽會?大哥他不會的……”
“他會,一定會。”魏征道:“時勢至此,他不得不反。是故,這太子之位,必将易主。
而以老臣所觀朝中局勢……晉王殿下。
容老臣句直言,隻怕這儲君之位的真正主人,便當是殿下你了。”
稚奴聞言,隻覺天靈一麻,全身一冷,竟再不得言。
魏征也不等他發語,隻是自言道:“殿下,恕臣直言,你之聰慧,莫是皇後娘娘所出諸子,便是皇室一族所有男丁之中,怕也無人能及……隻是你素性柔弱,又不喜與人爲惡,是故便我處處表現仁懦,以爲如此便可避過紛争……
殿下,你避不掉的。”
“魏大人……”
“你真的避不掉,殿下。你的四哥聰穎過人,可是就是太聰穎了,是故将來,國舅爺必不喜他,房相不能容他。你的三哥呢,出身如此,雖得主上喜愛,卻偏偏有個主上最不能容的母親在後……所以他必然不能爲太子。
其他諸子之中,賢德雖多,卻均不免流于自視高傲,不宜守成。
隻有你……殿下,你性子仁厚,又極知機,手腕謀略又是一等一的好……
殿下,主上何等人物?國舅爺何等人物?房相何等人物?你之才能,便是老臣這等病中昏昩之人都有所覺,何況他們?
最重要的是……殿下,若老臣所料不錯,主上爲保吳王魏王,以及諸子安然,也必會立你爲儲——因爲隻有你,才能容得下他們。
也隻有你,才能讓江夏王,契力将軍這等人物,爲之心折……”
魏征一雙眼睛,突然爆出無比的亮光,看着稚奴道:“所以殿下……老臣鬥膽一求……求你在日後,尋個機會,替老臣正名……以慰老臣之情……”
稚奴聞言,卻再不得聲,隻是搖頭落淚。
魏征見他如此,也不勉強,隻笑着伸手,替他拭淚道:“無妨……其實今日求與不求,老臣都知道,将來待老臣身後名聲受辱之時。
必是殿下爲老臣尋得機會正名……如今這般,其實卻是爲了提醒殿下,日後行事,再不可柔仁過度……
若再如此,将來必受人所欺。且不位不得保,便是殿下心愛之人,也難得保全。”
稚奴心中一驚,便瞠視魏征。
魏征含笑頭:“殿下放心……隻有老臣知道。其他人……隻怕都未曾察覺……”
“什麽……什麽……”稚奴心中一緊,竟至結巴。
魏征笑道:“自從那一次大朝會舞祭之時,老臣便看出來了……隻是殿下守之以禮,老臣實無上奏之理……現下想一想,也許……這對殿下也是件好事……
人有了欲要保護的東西,才會有**。有了**,才能做出一番事業……
殿下就是太沒有**了。是故也總得有些什麽,引得你努力才是……”
稚奴不語,隻是渾身發抖。
又過一會兒,魏征才長歎一聲,道:“殿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臣一生,最感激的是三個人。一個是當年的太子建成——他對老臣有知遇之恩,一個是如今的主上——他對老臣之恩,已然足夠讓老臣粉身以報。另外一個,便是殿下的母親,皇後娘娘——娘娘對老臣數次知遇提,保命之恩,實難報答……
是故,老臣一直以來,隻是默默看着殿下這般,想着若有老臣一日,便保了殿下逍遙也無妨……可惜,終究還是不成。
殿下,您是真的逃不掉了。既然如此,便請殿下保好自己……老臣九泉之下,見得娘娘,也算無愧了。”
稚奴聞言,淚如雨下:“魏大人……”
“殿下不必傷懷……老臣唯一不甘的,便是老臣死後,太子殿下必反。太子殿下一反,那禇遂良必然要上言,污老臣清名……他與國舅爺不喜老臣,想必殿下也是知道的……”
稚奴隻無聲落淚,頭不止,又道:“魏大人放心……稚奴雖無意爲儲,可若有機會,必勸父皇爲大人清名——稚奴知道,其實大人根本不在乎這些虛名,隻是不想讓父皇傷心……”
魏征聞言,目光滿是感激,便拍了拍稚奴之手,吃力道:
“謝……過殿下……殿下……答應老臣……答應老臣……若有事變……必當……必當竭力求儲……
因爲……因爲……
隻有你得儲……才能保得……保得太子殿下……與魏王殿下……殿下均可得活……答應老臣……”
稚奴終究不忍,含淚允之:“若未來大哥有意反,稚奴必力阻之。若阻之不成,必力保大哥與四哥安然……”
他終究還是沒能答應,努力争儲。
而魏征也終究沒有能聽到他答應——一番話,已然費盡了這位千古名臣的所有力氣了。
……
次日。
貞觀十七年正月十七,一代名臣魏征,終薨。
合朝皆悲。
太宗以此罷朝五日,更賜一品羽儀。然魏妻以夫遺命,堅不受。太宗無奈,隻得命九品以上百官着送,更親持馬陪行,至禁苑西樓,遠送哭殡。
後,更親制碑文,并爲書石。太宗思魏征不止,乃謂左右道:“人以銅爲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爲鏡,可以見興替,以人爲鏡,可以知得失。魏卿沒,則朕亡一鏡矣!”
二月十二,張亮密告侯君集有反意,太宗示之靜默以待機,私下暗自防備。
二月末,太宗着人繪等身像入淩煙閣,功封二十四功臣:趙公長孫無忌、趙郡元王李孝恭、萊成公杜如晦、鄭文貞公魏徵、梁公房玄齡、申公高士廉、鄂公尉遲敬德、衛公李靖、宋公蕭瑀、褒忠壯公段志玄、夔公劉弘基、蔣忠公屈突通、鄖節公殷開山、谯襄公柴紹、邳襄公長孫順德、勳公張亮、陳公侯君集、郯襄公張公謹、盧公程知節、永興文懿公虞世南、渝襄公劉政會、莒公唐儉、英公李世績(李績)、胡壯公秦叔寶。
貞觀十七年三月初,兵部尚書劉德威查明權萬紀所奏齊王謀師之事屬實,乃上表太宗。太宗怒,诏令齊王李佑、權萬紀入京釋明。
李佑聞诏驚心,乃與燕弘信并其兄燕弘亮等,密謀殺之。俄頃權萬紀受诏先行,李佑着燕弘亮等二十餘人快馬追上,箭射萬紀死。
燕弘亮又将其肢解,并返齊州,勸齊王反。齊王猶豫不決,燕弘亮等人又借機逼韋文振從反,韋不從,縱馬逃之,竟再被殺。
李佑見狀如此,長歎命也,乃決意反。
事一發傳出,朝野震動,太宗震怒,乃着懷、洛、汴、宋、潞、滑、濟、郓、海九州共讨之。更手诏曰:“朕常告戒汝勿近人。正爲此耳。”
貞觀十七年三月初二。
齊王李佑之事起。
李佑之母,太宗德妃陰氏月華,聞得愛子竟有弑師之事,久而驚之,惴惴不安。後又因聞愛子竟爲此殺師起事,心中悲痛,鎮日号哭。
入夜,忽得宮外兄長陰弘智密報,便私會于宮外野狐落。
弘智以齊王性命力勸,道若要救子,便得失夫。
陰氏驚怒斥之,弘智便留**一瓶,與之道:
“若聞得佑兒被擒,主上必不能容,必殺之。此内**,卻看姐姐要保夫,還是保子。”
陰氏聞言,全身戰栗。
後入宮中,果聞朝中誅佑之奏不絕于耳,更兼之兄長陰弘智再傳急信入内,道李佑死局已顯,若再不行救,必無轉旋之地。
更道自己已然暗中屯府兵千百人于皇城外,隻待齊王至,便可反攻大内得登大寶,母子再不分離。
陰妃百般思量,終究不忍愛子慘死,便決意冒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