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含笑接着,又道:
“你們兩個可吃了?”
“父皇,此刻已然是戌時了,稚奴早就用過了。久候父皇不至,這才知道父皇又将此事忙得忘記。”
稚奴微嗔,太宗心下微暖,便笑道:
“無奈啊……實在是父皇剛剛與你舅父商讨一局棋局,父皇執白子,明明快勝了,卻偏不知如何收局,才興起至此。”
稚奴知太宗素**棋,且在座諸位也俱是好棋如命之人,加之也确有三五次曾因一盤棋之故,與諸臣議至深夜之事,便信了。
因自己也是個嗜棋如命的,想着能讓太宗與諸臣這般好手都苦思不知如何破之棋局,必爲妙局,一時心癢,便笑言:
“父皇,稚奴近日棋藝頗有精進。是故聞得父皇與諸位大臣這般棋藝,竟也有不能收之局,心下頗罕,卻不知可教導稚奴一二?”
太宗見他如此,又見諸臣皆是一臉笑意,便起了興緻道:
“也好,王德,取棋來。”
随即,王德便奉棋具而上,稚奴因顧着太宗飲食,自取棋子,依太宗之言,片刻布爲棋局。
局成之後,稚奴自觀之。太宗與諸臣卻隻是飲食笑不提。
良久,太宗與諸臣方用畢膳食,正各自取巾帕淨手,忽聞稚奴喜道:“破了破了!
如此一來,此局可不是破了?”
太宗一怔,便握了巾帕來看。
稚奴見太宗看,便含笑推了棋盤,向太宗道:
“此一局,白龍看似勢大必勝,卻短在後繼有憂,孤兵深縱,不得倚助。黑龍看似勢弱必敗,卻長在盤穩局實,後力無虞。
是故若白龍強進,則黑龍必以全力反撲,至時隻得一二子,便必會使白龍反入囹圄之中。對黑龍而言,此局之要,便是置之死地而後生。而父皇若執白子,那便當防之如火猛燃之勢,燒燎己身,自當以春風化雨之勢,漸滅撲之。”
太宗望着棋局,又望着頭也不擡,隻是一味盯着棋局自樂的稚奴,目光如炬:“可朕還是不明白,你是如何破得此局?”
“父皇,您看,咱們先誅其部,誘其主力至此,震攝黑龍,使其心存懼意。”
稚奴指着盤中棋局笑道:
“再不動聲色讓出一子任其吞之,以示大義,蒙過黑龍,更借機占角……
最後……”
稚奴取一白子,嗆啷一聲清脆落盤道:
“以誘敵之計,兼之做關數次壓實諸要境……至最後二子之後,黑龍生機斷決,再不得活。”
稚奴含笑應太宗。
一時間,殿中諸人,除年幼之安甯之外,心下皆是一片驚愕萬分。
太宗更是心中大震,良久終于歡喜已極,伸手拍着稚奴雙肩道:
“好!稚奴果然長大了,棋藝也果然精進了!
哈哈!
好!好!好!”
一連三聲好,誇得稚奴有些羞澀,便謙虛一番之後,借口不當打擾軍國大事,拉了安甯,紅了一張臉兒,速速離了太極殿,心中卻是有些得意。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背後,他的父皇,還有他的舅舅,以及那些老臣們,看着他的目光,卻是充滿了驚奇與震撼。
稚奴走了許久,太宗才長長出了口氣,笑意如春風般地,着王德與明安一同,心将棋局搬至殿中空地之上,又召了諸臣前來圍觀。
一番圍觀之後,諸臣便是沉默。良久,韋挺才驚歎笑道:
“想不到主上一番戲兒之語,竟引出了這破解之法……這晉王爺,當真是棋藝了得啊!”
長孫無忌與房玄齡、魏征聞言,不約而同擡頭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心中隻是歎他竟無明至此,可見權欲熏心這話,卻是再不出錯的。
太宗聞言亦不動聲色,隻是笑道:“韋愛卿言之有理。朕确是該賞一賞這稚奴的棋待诏了。”
又三言兩語笑過之後,太宗便着韋挺即刻前往使驿傳旨薛延陀一部,隻道近日朝事煩忙,改日再召。
韋挺領命而去。
……
片刻之後,魏征看着韋挺離開,才冷笑一聲:
“果然是利欲熏心使人失明,再不錯的。想當年韋大人那般智見,今日卻也全不複存了。”
太宗與長孫無忌、房玄齡再不做言語。隻是各袖了手,盤坐棋盤邊三張圈椅上,與魏征一同,君臣四人看着棋盤。
良久,長孫無忌才笑歎:
“主上教子有方,實在是出乎老臣的意料啊!”
房玄齡也含笑,欣慰道:
“所謂子肖父,這是半兒也不假的……想不到咱們的晉王爺,如今已然隐隐有治世之能了。”
太宗倚着椅背,聞得稚奴受贊,心中得意,便笑道:
“孩子家下盤棋,誤打誤撞赢了一局,有什麽大驚怪的?你們三個呀……就是太高看他了。”
魏征卻不以爲然道:“主上此言差矣,先賢常道:黑白之間,縱橫天下。可見以棋試能,自古有之。
如今晉王治學有成,更兼兵法娴熟至斯,主上不當如此隐晦之。自當使明珠現世,以光澤天下。”
太宗聞言,便是沉吟不決,良久才微濕眼眶道:
“稚奴年幼,朕總是不舍……加之安甯近年來病體漸沉,日夜離不得他……魏卿,還是等等罷!”
魏征聞言,心下也是恻然,便道:“主上憐子惜幼,且晉王殿下确是年幼體弱,嬌貴千金,自不當沙場征戰。可他如今日漸長大,也當入朝聽政……
主上,晉王之慧,若能引之,則必爲國之棟梁,還請主上忍痛割愛,不使其久置内廷蒙塵。”
太宗聞言,心中煩亂,良久才道:
“朕自有分寸。”
然後又道:“不過眼下,這薛延陀之事,卻是得解了——
輔機,你不日傳着人傳書前方,着績(李績)可再略滅薛延陀之威,咱們得了勝報,便可壓薛延陀之勢了。”
長孫無忌含笑應之。
房玄齡卻隻是怔怔地看着那棋盤上的棋子,似有所悟。
……
不日,前方捷報,道李績再次大勝薛延陀,道其還軍定襄,突厥思結部居五台者叛走,州兵追之,恰以李績奇軍突還,兩軍夾擊,悉誅之。
太宗聞報大喜,乃取丞相房玄齡請,準婚與薛延陀。
貞觀十五年十二月十九日,太宗诏令大唐将士回兵,前方聞訊,一片感佩上恩。又着準賜婚薛延陀,更語之其使曰:“朕現與爾等,互約突厥以大漠爲界。日後若有相侵者,朕則必興義師讨之!
若爾等再有自恃其強,逾漠攻突厥之事時,當思朕之将軍李績所率才數千騎,便已使得爾等狼狽至此之事!
爾且歸後,告知可汗:
以後凡舉措利害,可善擇其宜當爲要!”
使者聞言,感大唐之威,乃惶然應之而退。
一時間,諸國聞大唐之德,大唐之威,俱驚贊佩服。其餘諸等國欲犯上者,亦聞之戰戰股栗,再不興反念。
貞觀十六年正月初九。
魏王李泰,突于早朝之上,以《括地志》奉太宗與諸臣。
衆臣閱之,贊溢之詞不止。
一時間,門廷若市。
谏議大夫禇遂良聞之,乃谏道:“今有太子,每月用度竟不若魏王。此非良事。太子是爲國儲,用度與君相同,是爲禮。然今有魏王用度竟過于國儲,實乃不禮之事。”
太宗聞之,以爲然也。便着令稍減其用。
太子承乾聞之怒。加之前番李泰冠服時,太宗有意使其居武德殿,卻遭魏征谏之。
承乾聞言,益發不安。雖有其弟晉王百般溫慰,卻仍難得脫。每日入朝,便與胞弟李泰,其他異母諸弟再無言語。
太宗得知此事,便煩憂不止。
……
貞觀十六年二月初七夜。
太宗突夜幸長孫府。
長孫府合府俱驚。
片刻之後,長孫無忌書房之内。僅餘君臣二人,密議。
“輔機,你朕,是不是錯了?”酒過三巡,太宗紅着眼睛道:
“如今兩個孩子上朝見了面,跟見了仇人似的……你,朕該如何是好?難道……難道真要他們走了朕的老路麽?”
長孫無忌聞言,也是心下黯然——對他來,這三個孩子,都是他愛妹之子,都是他的愛甥,哪一個,都舍不得也罰不得。
是故良久才歎道:“主上呀,承乾太不懂事,青雀又太過知事了……難爲您了。”
太宗搖頭,半晌才道:“若爲這三個孩子故,那是怎麽都行的……可是朕實在不想看着這三個孩子如今這樣……”
長孫無忌想了一想,卻笑道:“可不是?三個孩子……主上,您可有三個孩子呢!”
太宗一怔,片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要稚奴……”
“正是。”無忌頭,笑道:“主上,稚奴性情良善,從到大,都是宮中諸人最愛護的。若是有他在,那至少那兩個孩子,還有吳王,這三個,是再不會讓他傷心的。”
太宗沉默良久,卻歎道:“隻是怕要讓安甯傷心了——她這些年,卻是少離稚奴左右。”
長孫無忌也是心下不忍,良久才道:“可孩子總要長大,總是要長大的呀!”
太宗頭不語。
……
次日早朝末時,太宗突傳旨意,道長孫皇後所出第三子晉王治,仁厚慈德,寬愛宥恕,是年十四,已近冠服,當可入朝議事矣。
朝中諸臣久聞晉王仁慈,惟性柔弱,遂以之爲怪。而太子、青雀、李恪等諸子,卻聞之甚喜。唯蔣王李恽,與治同年之紀王聞之不悅,道:“其年長不過二月耳,尚未冠服便得入朝聽政?父皇心之所向,過矣!”
稚奴接旨,則如五雷轟,一時間方寸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