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奴越越聲,然後轉首看向媚娘,茫然道:
“武姐姐,你稚奴這般,是不是太過反複無常?”
“哪裏?你不過是從便習慣忍耐謙讓,忍得過頭,今日實在是受不住罷了……好了好了,既然不去便不去罷!不過理由總是要給人家。”
媚娘笑道。
稚奴想了想,便頭道:“還得給個長期不能出宮的理由,免得她再逼我……對了!德安,孫道長回來沒有?”
德安恭道:“老神仙數日前便從江南回來了。”
稚奴頭,便道:“你去告訴孫道長,便是本王請他幫個忙,往姑祖母府上去一趟。就是父皇着本王請的,以表孝心,本王待會兒便至。
然後再叫孫道長作一場戲,總讓她以爲自己身染怪疾,需得長期調養,不可見外人更不可多思多語便是。”
這番話得德安目瞪口呆,連媚娘也是驚得怔住。直到稚奴催促德安離開,媚娘才歎道:
“你也……太狠了些罷?先不别的,那大長公主能信孫老哥的話兒?”
稚奴含笑道:“姑祖母前些日子,可是上了兩三次表,求父皇準奏,将孫道長賜居她府中一段時日呢!隻是孫道長應父皇之請,去了半日便也逃之夭夭。是以孫道長的話,她無不信的。”
媚娘又想了一想,才皺眉道:
“可是……可是你覺得,孫老哥肯麽?”
稚奴再笑道:“一來孫道長雖對宮中諸人皆無喜愛無厭惡之感,然卻是極喜武姐姐你的。是故稚奴托了武姐姐的福,也頗得道長喜愛。二來麽,這兩日姑祖母也不知從哪兒聽得孫道長城南行醫之事,天天跑去煩他,煩得他若非念着那些貧苦百姓無醫無藥,他再離開便斷無生機,隻怕都要逃出長安,隻待姑祖母百年之後再歸來了。
是以……他便是爲了自己清靜,隻怕是定當全心全力的。”
媚娘一怔,苦笑搖頭:“确是如此……孫老哥雖醫術通天,卻是個直腸子,再想不到這些彎彎角角……你呀……”
二人含笑相對,身後一片竹葉青翠,鳥鳴啾啾。
不多時,便見得德安氣喘籲籲跑來。
“怎麽這般快?”稚奴訝然道。
“趕巧了,剛至咱們殿裏,就碰上老神仙又配了新方子送入内來與殿下。将這計一,老神仙便歡喜得緊,當下回去準備藥了。”
稚奴一愣:“準備藥?什麽藥?”
媚娘想了想,失笑道:“以孫老哥的性子,再不擅睜着眼兒瞎話的,隻怕是要請大長公主吃些苦頭了。”
稚奴恍然一笑。
……
心事已了,又得遇媚娘,稚奴當真歡喜。加之有意,能留媚娘一刻是一刻,于是便道欲将些新鮮物事與她瞧,引得媚娘抱了蓮花,随他一同向司寶庫而去。
入得庫時,卻隻見十數名庫司忙忙碌碌,各自爲事。見得二人前來,慌忙行禮。
稚奴道免後,便引了媚娘,自頸子上取了鑰匙交與庫司引着,盡向最深處一間庫房走去。
“這是父皇特别在母後生前便建成的,爲的便是置放母後之物。母後性子節儉,許多東西父皇賞了,或者舅舅或者諸位大臣們進上來也不用,便存在此處。”
媚娘看兩側牆壁,果有新舊交接之處。便頭。
不多時,門便打開,庫司微一行禮,便自退下,留媚娘稚奴德安三人,在幾與媚娘配寝一般大的庫房之中。
但見周圍琳琅滿目,稀世之寶俯拾即是,不由訝然:“這般多的好東西……竟是全未曾見過……”
“父皇寵愛母後,一切東西都隻給她最好的。便如此物罷,”稚奴含笑左右看看,順手拿起旁邊一把長盈兩尺七寸,寶石珠玉鑲嵌而上的寶劍道:
“這是當年皇祖還爲唐國公時得的。
父皇本欲自己留着的。可見母後歡喜,便欲贈與母後。母後雖然喜歡,可也不欲擅用。
她一生中,也隻用過兩次。
一次,是我幼時宮中生變,母後以爲性命難保,便攜了此劍,将我與安甯交與王公公和花言相付,自己卻随着父皇一同抵擋外敵……
另外一次也是大哥初爲太子時,宮中生變父皇受傷。
母後第一次,也是一生之中唯一一次,持此劍,殺傷一刺客——雖然那刺客隻是重傷,可也是母後一生唯一一次手染血腥。
那一次之後,母後足足十多日不得安眠,夢見那刺客鬼魂索命,夢見自己兩手鮮血,每每總因淚醒。
于是父皇便日日陪着她,成夜陪着。我呢,就這麽看着他們。
父皇總是一手奏疏閱着,然後便間或向我要了筆來,以朱批之——因爲他另外一隻手,總是要抱着母後的。
因爲母後睡不好,或者她根本睡不得,一雙眼睛總不敢閉。
武姐姐,母後一生,柔弱賢德,然卻也是個禀性剛強的。我從未見過那般的她——你可知,僅不過十數日,母後的鳳袍玉帶便再也撐不得起,足足寬了三四寸?
可是後來我問母後,母後卻笑着她不後悔,而且很高興。因爲這樣一來,父皇的惡夢,就少了一個。而且她也依然可以和父皇做着同樣的惡夢……”
媚娘聞言,頗爲感動道:
“陛下與皇後娘娘一片情深,當真世所罕見。在這般帝王家中,更是難得。”
稚奴聞言,深深看她一眼,才道:
“父皇曾過,我李唐一氏,雖貴爲天子,然卻從不以權勢爲至上——便是當年晉陽起事,北門生變,也皆是爲了一個情字。
莫是他,便是皇祖,諸位叔伯,也是如此……
武姐姐,你且看我大哥便知。宮中雖流言紛紛,道大哥寵幸……寵幸……”稚奴實在不好意思那“男寵”二字,便轉頭放下寶劍,又拿起一物道:
“可是大嫂卻從不曾怨恨。爲何?因爲大哥是真的待她好,也是真的不曾與那稱心有什麽非分之舉。隻不過一切,都是爲了一個江山社稷罷了……
武姐姐,不怕你笑,父皇有一次大醉,曾經過,李唐一族的江山能至如此,全因一個‘情’字。他還教我,雖人人皆愛權勢,可是能夠讓那些臣子們死忠如我大唐江山一般,卻是因一個‘情’字爲要。
李氏一族當年起事因如此。而他雖本意不在江山卻得了江山也因如此。
父皇常,他雖本意隻做個好君主便是,卻因一個情字,成就了這番基業……
一切皆因一個情字。對江山有情,江山報之以情,對衆生有情,衆生報之以情……
是故,父皇道,人在天地之間,若得不愧于心于情,則自不憾于天于地。”
媚娘感慨:“陛下果然豪傑,于這世情,看得再透不過……這是什麽?”
看着稚奴拿來的東西,媚娘好奇道。
稚奴笑着遞與她:“你且看一看?”
媚娘接過那四四方方的錦盒,啓開一觀,卻是一枚玉質瑩潔可愛,通體雪白,龍旋紋的玉佩。
那龍紋古樸雅緻,顯然已是積年古物。
“好美……”
媚娘驚歎,以指輕撫。
“這是母後在稚奴幼時賜與稚奴的東西。
武姐姐,父皇母後雖多有賜物,不過稚奴總覺得不需要。隻有它……”稚奴含笑指它一它道:
“當年父皇平定東都洛陽之後,皇祖準父皇可先行取得一物于東都宮中。父皇别的什麽也沒瞧上,就一眼看上了它。此物傳爲漢時武帝命人琢之,爲的便是取其可定邪祛惡之意,爲當時的衛皇後做禮。
有人,當年的衛後便是因失了這枚東西,才會有後來諸般禍事。是以母後便向父皇強索了這龍紋佩,賜于稚奴保得平安。
武姐姐,你自入宮,諸多坎坷不安,稚奴現下,便将此物贈與你,願它也可保得你一生平安。”
稚奴情意難掩道。
媚娘一怔,便欲退回,稚奴卻早有所料,輕輕道:
“武姐姐,稚奴知你不願因此物惹來些禍端……不若如此,權當借你一用如何?待你……待你何時平安了,你再還我?”
“稚奴……”媚娘心知稚奴今番之意與此物之要,便欲再行推辭,誰知卻被一陣人聲所驚。
不止是她,連稚奴也聞得此番言語,訝道:
“父皇?!還有房大人?他們……他們也在這兒?這下可壞啦!父皇見我閑逛,定又要我去陪着三哥一塊兒練劍……”
當下便急得團團亂轉,還好媚娘機警,看了一看,才拉了他悄然道:
“别聲張!陛下與房大人似不在此處。倒似是隔了壁牆似的。”
稚奴這才定下心神,便見德安屋裏心轉了一遍之後,才上來聲報道:
“王爺,那邊兒似是離千步廊極近。主上與房大人,似是在千步廊上話兒呢!”
稚奴與媚娘想了想,便欲悄然離開。然德安又道隻怕不成,因此番他們入裏,衆人皆知。若此刻離開,必得經過千步廊,隻怕不妥。
加之二人心生好奇,便着德安看着門,一同趴在牆壁上,聽着太宗與房相言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