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并非稚奴頭一次出宮,于諸市上見識。然卻是頭一回與幾位兄長之外的人一同到西市見識的。
剛開始,自幼嬌養的稚奴頗覺有些不适——無論是那氣味,還是擠擠挨挨,時不時碰撞自己一下的人。都讓從深養在宮廷之中的他,萬分不受——
之前雖然他也跟着出來過一兩次,卻總是有大哥或者四哥陪着。自然,周圍便有一堆衛士開道的。
如今卻隻帶了兩名僮仆——
這種體驗,着實不安。
不過好在他自幼跟着長孫皇後,養得一身沉着的修性。不多時,便慢慢适應了這般情況,而且還慢慢感覺到了一些趣味。
皇宮之中,哪裏得見這些熱鬧?便是以前,他也隻能跟着大哥四哥去東市。像這西市這般,舅舅表哥,大哥四哥他們口中“平民庶夫”的所在,他再也不曾見過的。
是故,一時間竟總是看得呆了。
韋待價見他如此,也不以爲意,隻是由着他看,由着他瞧。
——連他們身後,自從永安酒肆出來之後便隐隐跟着的那一群人,也不被他放在心上。
……
看了一會兒,稚奴便發覺一件事,與韋待價道:
“韋大人,怎麽本……我看着這些平民百姓,并非在書中看到的那般,粗布裹身,糙食淡茶?他們穿的也好,吃的也好……似乎都不似書上所寫的平民百姓們啊?”
“那……貴人的,是什麽書上寫的?”韋待價含笑而問。
稚奴想了想:“太史公記啦……國策啦……”
“這些書都是正史,不會騙人的。尤其太史公耿直,是與非,再不做曲意改變,是故他之所言,必然不錯。”
“可是……”
“貴人,書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書上寫的這般,那明當時的情況,便是這般。可咱們現在,難道就不能讓老百姓們過上與史書所記曆朝曆代,完全不同的生活麽?”
稚奴聞言,若有所悟地看着含笑的韋待價。
韋待價見他如此,也不急,隻等着他自己想通。
稚奴聰慧,自然明白他如此之态。一會兒便笑道:
“不成,你這般,卻不做數……我要親自問了,才信得過。”
“那便問罷!”
韋待價含笑道。
稚奴聞言,便轉過頭去,看看旁邊卻都是幾家賣些女子幼兒家極愛的吃食的食肆。
于是便問韋待價:“我聽人,這長安西市之中,有一家畢、羅二主開的畢羅餅肆,所售櫻桃果兒餡兒的畢羅,極其香美,不知是哪一家?”
韋待價聞得他問,便含笑着了身邊僮仆去問。
僮仆卻連跑也不必去跑,笑指着前方不遠處,人群幢幢的所在道:“便是那兒了!這畢羅一物,便是這家畢羅餅肆的店主祖上首制的。莫咱們長安,便是整個大唐近遠幾國,也是都知道他家的畢羅美味。王……貴人若是要食,便咱們去取便是。”
“不必,我素日隻聞得此物,卻也想見識一番才好。”于是便率先帶了德安,向那所在而去。韋家僮仆正待言,卻被自家主人制止,也帶了他上前。
走近時才看到,店門口大排長龍,有個肩上搭着布巾的店主,還在門口喊着“櫻桃果兒餡畢羅熱的啰……”之類的招呼。
稚奴想着媚娘常常念及此物,道長安西市有家“畢羅餅肆”,所出的畢羅是極好食的,尤其是這“櫻桃果兒餡”的一種……每每聞之,總恨不得親眼一見,總覺與媚娘所見所聞相比,自己竟是井底之蛙了。
如今,竟也親眼得見……心下喜悅,便對着韋待價一笑,帶了德安立于那隊伍之末。
韋待價見他如此,也含笑跟了上去,又聲道:“貴人,咱們本可以着人來取的。也不必等。”
稚奴聲道:“正是這般等,才能探得民情,不是麽?”
韋待價聞言,目中閃過一道亮光。是故,竟是完全沒發現,那剛剛跟着的一群人,也慢慢跟到了對面的酒肆裏坐下,隻是看着他們一行四人了。
且連平時一向機警的德安也未曾發現這群人。
隻因人數之多,又有頗多喜食甘食等待取餅的少女們,見了稚奴這般好容姿好氣度,竟是吃吃一笑,有意接近,他身爲仆下的,不得不多多幫襯着主人擋了些去:大唐民風開放,這等事情,實在不是甚麽稀罕的,且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那些少女如此,也是本性使然。
換了别個公子少年,便是歡心不已,得意洋洋。可對自幼見慣宮中規矩女子的稚奴卻頗感爲難。
他生平還是頭一次見到這般衆家少女,似有意似無意卻俱是撲湧而來的架勢。
也難怪他,畢竟十足十地繼承了當年号稱大隋絕色的“仙氏女,觀音婢”的母親長孫無憂之容,又自幼金着銀食,天家皇子自有的玉潤豐姿,華質貴章更是少見……
加之宮中女子,俱畏懼他這身份,便是有些遐想,又有哪個敢真的上前?
是故,他一時之間,竟被推得有些狼狽。
見他如此狼狽,跟着的那群人中,有人便要起身來助,卻被爲首的一朱袍少年給止住,道:“咱們上去,隻會讓王爺生氣。看着便是。”
那欲起身的少年便急道:
“七哥,王爺自幼兒長在**,帝嬌後寵,這般尊貴的人兒,若是傷着了,可怎麽辦?這韋待價,當真該殺!竟然将王爺引到這兒來,連個侍衛也不帶……若是出了什麽事,我看他韋家有幾個腦袋夠砍的!”
被喚做七哥的少年便一笑道:
“你放心且看罷!有咱們在,王爺會出什麽事?”
聞言,少年也隻得悶了氣坐下,看着遠處的稚奴與韋待價。
……
好一番擠推,稚奴總算是來到了店家之前,可不待他歡喜,卻聞得那店家歉然道:
“這位公子真是對不住,咱們家的櫻桃果兒餡兒的畢羅,今日卻是賣完了。不若改日再來罷?”
“什麽?賣完了?”德安聞言便怒道:“你這是存心的麽?咱們等了這般久,爲何不早?”
店家久經人事,自然看得出稚奴與韋待價身份不凡,尤其是這白衣少年,更非普通人,自己絕對得罪不起。便陪笑道:
“幾位怕是頭一次來咱們這畢羅餅肆,不知道咱們餅肆店人手少,這櫻桃果兒又是稀罕物,每日尋遍長安,也隻得幾籮可制成餅兩百枚。是故每日咱們都隻售兩百枚櫻桃果兒餡畢羅出賣。
您看,這些娘子們常來咱們肆中的都是一早便知道此事,再不向前的……”
稚奴與德安韋待價一看,确是如店家所,周圍那些少女們,早都各自或散,或挑了别種畢羅。
“幾位公子難得貴臨肆,不若如此,咱們家的畢羅還有許多種餡兒。無論幾位公子想得哪一種,咱們自是制了新鮮的與公子嘗鮮便是。”
稚奴見他如此不卑不亢,思慮周全,也很是歡喜,又聞得他這櫻桃果兒稀罕,長安隻得幾籮可制餅兩百枚,便忽然想起之前永安酒肆之事,笑道:
“店家,你這般每日隻制兩百枚,若是哪家達官顯貴的不肖子弟來,硬是要全部買走,你可如何?總不能由着他們去罷?這生意,隻怕是難爲?”
店家聞得這少年如此一問,便想他必是深處貴府,自以爲權錢通天,竟要惹事,便有些好笑兼得意道:
“不瞞公子,早些年間是有這般人。不過自貞觀元年以來,當今主上明君治世,咱們長安城又是天子腳下,卻是再無哪家不争氣的敢這般惹事。隻因大家都知道,主上平日裏常常喜愛着了平服,隻帶近侍一二于長安城内微服私訪,哪個敢惹這般事替自己家裏抹黑?想必公子也是大家出身,可願如此?”
稚奴想了想,搖頭。
店家又道:“再者,雖然對咱們這般百姓來,櫻桃果兒稀罕,可那大家之中卻總得覓一二,是故那些大家公子們,若要食這櫻桃果兒餡兒的畢羅呀,都會先着了家仆預送來櫻桃果兒,再由肆制成便是。”
稚奴低頭,想了半晌才含笑道:“來去,還是父……還是當今主上英明,那些世家子弟,不敢胡來便是。”
店家聞得此言,頭笑,益發有了談笑興緻,樂道:“可不是?主上英明,咱們老百姓才得活得痛快。别的不,您且瞧瞧隔壁,瞧見了那幾個女子沒有?”
稚奴随他手指看去,卻是一家酒肆,門口站着幾個胡服女子。瞧那女子五官深邃,長相明豔,一望可知是胡姬,便笑道:
“幾個胡姬而已,又能有什麽?”
“唉呀……公子,這便是您想不通了。您可想想,若非咱們大唐國富民安,老百姓們日子過得好,口袋裏也多少都有些大錢可做些文雅花銷……
這些胡姬,又怎麽肯離鄉背井,來咱們大唐?利之所趨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