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依然把頭默默地埋在懷中,不想擡起來。
爲什麽?
她怕,她怕看到他的臉,那張曾經叫她眷戀不已的臉上,露出的憎恨與厭惡。
所以,她埋着,不想去看也不願意去看。
青雀明白,明白她的想法。
事實上,他也不想再讓她看到,自己滿臉的淚痕與絕望。
所以,他不做聲,慢慢地拿出一樣東西——
是他贈與她的那套桃紅冠服中的流雲披。
慢慢地,顫抖着,他将流雲披打了一個結,套上了她的頸子。
她沒有動——盡管感覺到了那布料的感覺……盡管知道他要做什麽。
她沒有動。
“你……可有什麽話對我?”
顫抖着,青雀輕輕地問。
他在指望什麽?
指望着她反駁,告訴他一切都不是真的?告訴他其實根本不是她殺了他最愛的母親,告訴他不是的?
然後自己再努力查證,證明那一切,都是别人的構陷?
都是……那個别人,那個此刻被他視爲别人的,自己親生大哥承乾的構陷?
也許罷……
可是她卻沒有如他所願,隻是默默地哭泣,最後,微不可聞地道了一聲:
“對不起……我是真的不知道,殺我孩子的……不是你母親……”
“啊——!”
青雀再也難以承受,痛号一聲,淚流滿面。
他奮力一甩,桃紅流雲披如蛇一般吊上了牢大梁。
接着咬着牙,手上用力一扯,韋尼子那素白而單薄的身軀被用力吊起。
連掙紮也沒有掙紮一下地吊了起來。
——
片刻之後,牢中隻剩下那抹桃紅色的身影——那抹隻松松披了一身最愛的桃紅袍裙的身影,面容出奇平和地被一條桃紅流雲披吊在半空中。
一身桃花紅麗,如一尾美麗的桃花魚兒般,在空中飄飄蕩蕩。
……
半個時辰之後。
太極殿。
太宗聽完了王德報告,頭,然後漠然對王德道:
“秘不發喪,先埋在野狐落裏——記得别留墳頭,别教人知道她已然死了,否則剛剛出了這佛像之事,隻會引得他人懷疑到無憂之事上……”
“是,那外面起來……”王德看了眼同樣面色漠然的長孫無忌,問道。
“對外,隻她因行爲不檢,朕貶她去崇聖宮獨院幽居了。壓制好了諸人之口便是……記得,不能教任何人懷疑到她與皇後這番事。明白麽?”
“是。”
“等朕百年之後,再把她移過去昭陵罷。不過葬得遠一兒。越遠越好。明白麽?
記得,将來告訴承乾,務必不能與她追封妃号……不過承乾是不會的。”
太宗冷笑。
王德又應了,這才悄然而去。
看着王德退下,長孫無忌才長長出了口氣道:
“承乾的确不會的……想必青雀,也會收斂一些了。”
太宗漠然,咽下一杯酒水之後,才道:
“朕不怪他……
他還是個孩子,會喜歡上一個十足心機,意圖就是要**他的美貌女子再正常不過。
不過他要明白,什麽是該他得到的,什麽不是。
……輔機,他們兄弟三個,從無論要什麽朕都可以給。甚至……
甚至如果那韋尼子不是害死他母親的人,她隻是一個普通的美貌女子,甚至……甚至她隻是朕**之中的一個美貌女子……
而他真心想要那韋尼子爲妃爲妾……
朕也不是不能答應……不是不能答應!一個女人,朕能賜與他的……
他是朕的兒子,和承乾,和稚奴一樣,是朕的無憂的兒子……隻要他們開口,朕沒有什麽不能給,沒有什麽不能舍的……
可朕唯獨不能答應……
他居然敢受了一個殺他母親的惡毒女人的挑撥,甚至還爲了這個女人,一門心思要搶他大哥的皇位,還毀了他大哥一條腿……
朕的兒子不該是這種鼠目寸光**無謀的蠢貨!!!’
絕對不該!”
“喀啷”一聲,太宗手中的酒杯,被摔成了碎片。
長孫無忌急忙揮手,示意聞聲而來的王德不必驚慌入内。
王德見狀,隻得退下。
長孫無忌看周圍無人,這才歎道:
“主上,其實您不必爲自己此番行爲自責……
咱們是要寵孩子,可也得寵得有道方可。
否則,他早晚也要壞在自己這份心思上!”
太宗聞言,長長地歎了口氣,搖頭向後一靠,兩行眼淚,潸然而下:
無憂……如何是好?
我該如何是好?青雀如此,承乾又是腿也廢了一隻……
我該如何去見你啊!無憂!
不……
我早就沒臉去見你了……
我甚至不知……不知你走得這般委屈……
無憂……
貞觀十四年,七月初九。
長安城。
乞巧節剛剛過去,是以城中,還挂着一片片女兒家的乞巧網子。
西市永安酒肆。
這永安酒肆向來是城中貴胄公子們最愛的地方,老闆與諸位貴胄也是交往最好的。二樓雅座,更是有氏族館之稱——非有些尊号的氏族大家子弟,那是輕易上不得的。
是以城中的年輕人,都以入這永安酒肆的二樓,氏族館爲傲。
可今日,卻不知爲何,諸位貴胄公子們就是上不得二樓。老闆趙氏像是吃錯了藥一般,無論如何,就是不讓任何人上二樓,道有位貴人包下了此處,不準任何人上來。
這些公子們,可都是正經的大家子弟,聞得如此,難免一怒道:
“這長安城裏,難不成還有比咱們還貴重的世家子?哪一家的?來聽一聽?!這麽大的膽子,膽敢包下這氏族館?”
一個年紀輕輕,長相端正,做貴仆打扮的少年正從二樓下來,聞得此語,便笑着上前道:
“真是對不住諸位公子們了……這二樓,今日是被咱們給包下了,還請改日再來罷!”
衆家子弟聞得此言,越發憤怒,當下爲首的一人,正是當朝司空,長孫無忌長兄長孫行布一房之子弟長孫如是的,便止了衆人喧嘩,傲然道:
“敢問你家主人,是哪一氏的?好大口氣,要包下這二樓?”
少年見他如此,也不生氣,隻笑笑道:
“叫這位公子見笑了,咱們家公子貴姓李。”
衆人一聽這句貴姓“李”,便當下哄然而笑,有個太原王氏的子弟便拍手笑道:
“好一個貴姓‘李’!哈哈……真不知這到底是哪個李家的奴才,居然這麽沒見識……你且報上自家源淵來!”
少年更不生氣,隻是習慣地将一隻手甩搭在另一隻手臂彎之中,笑道:“咱們主人家裏祖上,卻是隴西的。”
衆人更是大笑不止,有的便譏道:隴西李氏多了去,可卻都是些排不得氏族譜前五十的家戶……
卻不知道哪一家的蠢貨,仗着自己與大唐同姓,便也來這裏拿腔做調,還自稱貴姓……真當自己是天子李氏麽?
少年聞言,笑得更加愉快,道:
“承這位公子貴言了,沒錯。”
衆人聞此言,俱是一愣,沒有反應過來。隻有那店老闆在一邊急得冒汗。
此時,人群之後傳來了一道聲音:
“一群沒見識的蠢貨……主人是貴姓,又是隴西李氏——除了我大唐天子一族,還有誰家?”
衆少年子弟聞言,悚然而驚,向後一看,那爲首的長孫如是便驚呼:“這這這……不是韋兄麽?”
來人正是剛剛被貶了官的韋挺長子,韋待價。
隻見他帶了僮仆,走到人群前,對着少年行了一記大禮:“勞公公久候……不知王爺可到了?”
“已經久候多時。”少年——正是德安便含笑引了他上去。
後面,聞得王爺二字,衆家子弟終于明白過來,一個個吓得面如土色,急忙各自散去。
隻有那長孫如是,卻怔怔地看着德安,似有所悟。
永安酒肆二樓。
稚奴早已候韋待價多時。見得韋待價上來,便分了貴從見了禮。方才坐下。
稚奴從支着的棂窗看下街道,又是新奇又是感歎道:
“想不到這些氏族子弟,在外竟是如此不堪。平日裏本王雖然見外人不多,可那長孫如是也是見過一二面的……
起來他也是舅舅的子弟,平時在朝堂之上也表現謙遜,怎麽其實卻是這般不堪?”
韋待價心中沉郁,見稚奴這般一問,便坦然道:
“不知王爺想聽真話,還是想聽假話?”
“韋大人做如此問,不就是等着本王問真話麽?”
稚奴含笑一問,韋待價聞言也是含笑一答:
“王爺,您當知道,陛下每年至少都是要出宮巡視天下一次的罷?”
稚奴頭:“父皇曾過,這是身爲一個明主,必須要做的事情。”
韋待價又問:“那前朝炀帝,巡視得可比陛下還要勤快,幾乎可後半生都在路上度過,那爲什麽,他不是明主?”
稚奴一愣,還未做答,韋待價便道:
“因爲他與當今陛下,穿的衣裳不一樣,帶的人,也不一樣。”
稚奴再一愣,随即便明白過來:
“炀帝龍袍儀仗,仆衛者衆,又勞民傷财。而父皇卻常常是易服爲平民,輕車簡從?”
“是啊!這大唐天下的百姓之衆,可有萬萬之數……不是每個人都有這麽好的福氣,能見到我大唐聖主的……是以,他們更多的,是認得那身衣裳,那冠冕。
不過好在,老百姓們其實也甚少關心自己的主上是個什麽樣的人——隻要平日裏,能吃得飽,穿得暖,不受罪,不受累,那便是幸事,那他們便會稱主上一句明君。
若是再好一些的,便如前朝文帝一般,可使海清河晏,無勞役之苦,賦稅之難,那便是不世出的好皇帝。”
稚奴聞得待價此言,卻完全忘記此行本是爲他送行而來的,竟饒有興趣問道:“那……
父皇呢?”
韋待價等的,便是他這一問。便笑道:
“王爺若想知道,不妨自己親眼去看一看,親口去問一問如何?”
稚奴一怔:“親眼去看一看,親口去問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