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福殿内。
媚娘正閱着稚奴抄與她的國策,徐惠也在仔細地将今日才從藏書閣中借來的書簡詩經,鈔錄于紙書上。
媚娘正看着,突然輕輕一笑,徐惠受她一驚,不由擡頭訝然,表情可愛:“媚娘,你笑甚麽?”心下不由納罕,這丫頭看着的,可不是國策?這又有何可笑之處?
媚娘頭又搖頭,笑容明豔:“國策确無可笑之處,可笑的是人。原來這千百年前的人,與千百年後的人,想法,竟如出一轍。”
徐惠微微一思,便笑道:“你這話,卻叫我想起剛剛一直在腦海裏回響的一首詩來。”
媚娘聞言,卷了手中書饒有興趣道:“念來聽聽?”
徐惠側身便笑道:“不要,你先,你那與千百年前人想法相同的,又是什麽?”
媚娘歎息:“你這丫頭……罷了,其實我方才讀到周赧王七年,秦攻宜陽篇時,想到如今咱們的境勢,可不也相同麽?”
徐惠大喜,放下筆道:“你可算想通了。那,咱們今夜,便去了?”
媚娘憨笑:“不成,你得先把那詩念了與我聽,我才要與你一同去。”
徐惠恨笑:“你呀你呀……罷了!其實便是這一首。”
取了書簡來,展開,示與媚娘,二女一同念道:
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
其虛其邪,既亟隻且。
北風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攜手同歸。
其虛其邪,既亟隻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烏。惠而好我,攜手同車。
其虛其邪,既亟隻且。
……
片刻之後。
紫微殿院外西北角,一處陰影之中。
媚娘與徐惠均着了墨色大氅,以氅帽遮住臉,由瑞安與文娘護着,立于陰影之中。
六兒早已離開,去見那與自己主人約好的人了。
這裏是太極宮中,離安仁殿與延嘉殿極爲相近的所在。安仁殿延嘉殿都是守衛極森嚴的。然強光之下,必有陰影。
那兩殿值守的金吾衛,也是隻顧着自己殿内安全,這裏也隻是每日每隔兩個時辰時來掃視一遍而已。
紫微殿雖有守衛,然因其本爲前朝大興宮時,建成觀星所用,後大唐變大興太極,加之年久失修,太宗更不甚熱衷觀星一術,裏面也沒甚麽特别值得關注的東西,又處于層層深宮守衛之中……
是故這裏每日于子時左右,可是這宮中最僻靜也是最适合私下見面的地方。隻是因離近年大受内外關注的安仁延嘉二殿太近,所以無人敢在此處逗留。
所以那安仁殿竟将此地視爲其禁地,每有私議便在此。然自九成宮事後,安仁殿裏那位主子也不常用這裏,是故此地于今夜媚娘徐惠欲行之事來,竟是最安全的所在。
不多時,便見他慌慌張張地奔了過來,然後低聲道:“二位姐姐,那蕭氏了,此刻不必見面爲好,還請二位姐姐回殿便是。”
徐惠聞言便是一驚,正欲話,卻被媚娘私下一扯,淡淡道:
“她既然不想活,那咱們也不必理會,走罷!”
這一扯,徐惠立時便明白過來,故意稍稍提高了音調,微有遺憾道:“可是咱們這般費盡心思,向那孫道長求得了活命之法,如今她卻不知……這可如何是好?”
媚娘淡道:“這等方法,與她,她未必肯信。當初我便不同意你要來的。現在可好,人家面兒都不見。走罷!”
徐惠還欲幾句,卻被媚娘拉着走。
正在此時,便突然聞得背後有人一句:“二位姐姐留步。”
媚娘與徐惠互視一眼,轉身過來時,卻不是那大着肚子的蕭薔?
“妹妹不是不來了麽?”媚娘首先便發難,一副恍然的樣子冷笑道:“卻原來是躲在暗處,看着咱們姐妹急了才現身?”
“蕭薔此刻,還不能全信二位姐姐,請容諒。”蕭薔傲然道,同時一步步緊上前來道:“你們方才,那孫道長有活命之方?可是真的?”
“是真是假都與你無關。”媚娘冷冷一笑:“你不信我們,我們又何能信你?今日我們将這法子與你聽,若他日你落胎之後怪我們害了你,隻怕我們連命都要搭在你手上。惠兒,咱們走。這等心機沉沉的婦人,以後你少與她打交道!”
一邊,一邊扯了徐惠便走。
蕭薔見狀,心下一急,厲聲喝道:“此處雖離你延嘉殿極近,可卻是安仁殿勢力所在,你敢再走一步,我便喝出聲,信不信下一刻你們二人便死無葬身之地?!”
媚娘聞言,與徐惠背對着蕭薔交換了一個眼色,半天才轉過身來,二人面上俱是一副恨恨之色。徐惠更恨道:
“原來你早有所準備,騙我們到這裏來,根本便是要我們二人有來無回!哼!你休想!我們便是死,也不會告訴你!有本事,自己去找那孫道長,且看他會不會與你這毒婦聽!”
蕭薔見二人如落自己掌握之中,心下得意,也不做多想,隻淡淡扶了腰身,獨自一人緩步上前道:
“徐妹妹此言差矣。薔兒無意害二位姐妹,否則也不會答應與你們二人見面。隻是爲了自己腹中這孩子,爲了自己,不得不多做自保。姐妹們,咱們同在這深宮之中,自然知道其中厲害,還請務必原諒。”
完,轉過臉來,看着二人,凄然道:
“起來,你們到落胎之時……難道我這孩子,終究是不能保住麽?”
看她如此,媚娘與徐惠倒也是真心可憐,媚娘還不忍些什麽,倒是徐惠,歎息道:“也罷……姐姐你也是個可憐的人……
不錯,孫道長卻是如此一,道這鳳麟方狠辣無比,若想保得母體平安,那便必需在胎足八月之時落胎,否則母體不保,便是孩子生下來,也保不足三年。”
蕭薔聞言,便是一個踉跄,若非一邊文娘急忙上前扶好了,便要倒在地上。
半晌,她才刷白了一張臉,問:“再無他法?”
徐惠搖頭,媚娘不語。
良久,蕭薔才道:“好……好……那我該如何是好……”
“看你想如何是好。”媚娘這一語,得蕭薔半日不言,最後才咬牙道:
“你們可否設法教我見那孫道長一面?”
“抱歉,若如此,必然累得孫道長受累。蕭美人,你有的是辦法可以驗證孫道長所言是否屬實。”
媚娘硬聲道:“同樣,你也有的是辦法,可以拿到送孩子走的那劑藥。我們言盡于此,之後的,隻看你如何做想。”
言畢,竟不等蕭薔反應過來,隻拉着徐惠便招了幾人走。
一路上,她低低語與徐惠:
“咱們越顯得處處謹慎處處心,便越顯得此法可信。她才會越恨韋昭容。所以不必多。走。”
徐惠頭,也聲道:“不然爲何我定要來這一趟?隻是你卻不該也來的。讓她無端難爲你一場。”
“我不來?素琴的仇,看你一個人替她報?我心裏便好受?再者,我不來。若這個瘋女人真的發起瘋來,傷了你怎麽是好?我已經失了素琴,再失不得你。”
徐惠聞言,心中暖意融融。
次日。
安仁殿韋氏忽發寒疾,上吐下痢,蕭氏着人上奏太宗,需請名醫入内延治。太宗準。
遂請孫思邈。然孫思邈離廬,遠出采藥。無奈,着謝太醫診。
謝太醫入。半日方得出。
出時便如染寒疾,渾身抖栗。
後歸家中,告病,太宗憐之,準。
……
“韋氏這場病生得真是時候。”
甘露殿後花園中,稚奴正在習劍,聞得德安來報,便停下手來,思索一番,才冷笑道。
“王爺的意思是,韋氏這病,是有人暗害?”德安道。
稚奴搖頭,歎息,收劍道:“便是那人害她,隻怕也是爲了能召入太醫,保住自己。再者,并沒有真正傷她性命,咱們不理便是。”
德安卻道:“王爺,其實德安卻覺得,咱們不若借此機會,将那蕭氏與韋氏一網打盡。這樣,咱們也罷,延嘉殿也罷,方得安甯。”
稚奴看着德安:“你這是什麽意思?”
“王爺,恕德安句不太中聽的話。您之計謀策略,當世可敵者,略略幾人,五指可數。隻是一味心性仁軟,卻是不太得當。依德安所見,此事本是咱們爲娘娘複仇的大好機會。王爺,若能借得武才人與徐才人之手,破了那安仁殿,不但是與咱們娘娘報了仇,便是武才人與徐才人也是有大好處的。”
稚奴眉目一冷,怒道:“你這是什麽意思?叫我學那韋氏,哄了武姐姐與徐才人,叫她們撺着蕭氏毒死韋氏?德安,你從哪兒學來的這些狠毒心腸!”
德安聞得稚奴喝斥,當下驚跪于地道:“王爺,德安一片忠心,王爺是知道的!德安此言,确是爲王爺着想。雖然行事未免有些狠毒……可是王爺,但爲王爺,德安便是再狠上一百倍一千倍,也是不在乎的!”
稚奴聞言,又怒又歎,又傷之:“德安,我知你感念母後一片愛護你們兄弟之心,爲她複仇之意,不在我之下。可是德安,爲人爲事,天自有觀。我雖不信命運,然卻不想讓自己一生都活在悔恨之中。是以這事,以後莫再提起,知道麽?起來罷。”
德安雖心中不贊同稚奴此爲,然終究知道他本性如此,再不可改,隻得起身,頭稱是。
稚奴又道:“那些女尼的來曆死因,可查清了?”
“回王爺,那些女尼本是随那流鬼國使餘志一同前來的。是以得輕易入宮,見得陰德妃,且以流鬼國盛行巫蠱之術之名惑陰德妃。這才有了巫蠱之事。
至于她們的死因,德安也查過了,那些女尼是死于有毒的酒水菜食,且死之處是爲一家脂粉坊。那坊主于事發前半月,便因家中老母得了急病,攜妻帶子一同回家了。坊中本是空無一人的。卻不知是誰得了鑰匙,借了這空屋來行此事。”
稚奴微一皺眉:“不是還有一個沒死的麽?”
“王爺,那個沒死的女尼,有人看到她在逃出城前,跟着一衆将士走了。而爲首的那一個,便是王爺您的劍術師父,李德獎。”
稚奴聞言,轉眼瞪着他:“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