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受了賞,又被徐惠拉了至台後殿,便重新盤了發,又取出那精緻無比的鳳頭玉钗定好發髻。
媚娘這才歎道:“想不到今日一時新鮮,學陶公天然去矯飾,以花代簪,卻惹來别人的嫉恨……真是。人命若如此,便是喝一口水,也是冷的要生病。”
徐惠卻笑道:“你呀!就是喜歡把凡事往壞處看。怎麽不想想你雖身受衆人嫉妒,卻也明陛下對你愛護有加呀!”
“愛護有加?”媚娘淡淡一笑:“這陛下的愛護,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便是……罷了,咱們還是快些回去罷!我今天已然夠心煩意亂的,可沒那個精神與那些妒婦們糾纏。”
“好好好,今天真是苦了你了好不好?這樣,你呢,若是今日乖乖聽話,坐在這鳳台下陪惠兒把這場較藝看完,那惠兒今晚就做最拿手的蟹黃畢羅與你食。如何?”
聽得有這般好東西,媚娘倒也不氣了,笑頭,陪她一同入了場内。
……
一入場内,太宗便瞧見她們二人,着令她們依着楊淑妃身邊坐下。
得令,侍坐。媚娘這才發覺,台上紀王慎的對手竟是燕妃所出越王貞,心下大罕,便輕聲問瑞安何故。
瑞安笑道:
“這蔣王,從兒就不是什麽好德行的。方才上台去,卻連幾下兒都沒挨過紀王。一時丢不過臉,竟然使歪招裝痛,趁着紀王爺來看時,一招便要掃上紀王爺的手臂去。可惜呀,這紀王爺年紀雖,卻也是個劍藝不遑多讓的主兒,是故自然三兩下便擋了下來,還反過來打倒了他。主上從就不愛這蔣王,尤其是今日這般事,卻讓主上想起當年咱們晉王爺受了他多少欺負,險些打傷的事,心下生恨,便痛責他一頓,叫他母親王氏領着回去閉門思過了。”
媚娘奇道:“你他傷過稚奴?怎麽回事?”
瑞安待答,卻聞得一邊淑妃笑道:“這事卻是他們時候的事了。武才人不知也不奇怪。”于是便在媚娘的驚異目光中,将前因後果了一遍,又笑道:“起來,當年的那位楊淑妃名玉婉,還是本宮母家表妹。隻可惜爲人不正,險些害了稚奴,是故陛下極爲不喜,便待他生下福兒之後,着降她爲婕妤。
唉,可惜她不知忏悔,還日日下咒語詛咒皇後娘娘,陛下一怒之下,着人賜死,且無追封便陪葬了。”
徐惠聽得大奇道:
“娘娘,惠兒聽你這般一,怎麽這追封一事,竟是一種必備之榮?”
“可不是?陛下仁慈,生前再大的錯處,死後都必有追封。生前若無錯處,那死後追封更是榮耀無極。似她這般,可真是做得太過,陛下連死後追封都不與之……可想恨她有多過了。”
媚娘這才頭道:“今日蒙娘娘教誨,真是受教了。”
言及此,媚娘卻又道:“起來也奇怪,這趙王(李福)有這樣一個母親,可媚娘看她平日裏,卻是個極好的孩子,又溫和知禮。媚娘看各宮娘娘與陛下,除了稚奴之外,最疼愛的便是他了。”
“那是因爲他現在,有一位好母親照顧着。”楊淑妃含笑道。
媚娘會意,道:“可是賢妃娘娘?确實,這賢妃娘娘溫婉柔和,正是一位好母親。陛下将趙王交與她也算是得其所在了。”
楊淑妃含笑頭道:
“你别看賢妃姐姐平日裏不多言語,又少與宮中其他幾殿來往,可爲人處事,卻是最中正不過的。真正是溫而不懦,柔而不弱呢。”
溫而不懦,柔而不弱?
媚娘正品味着這幾個字的意思呢,就聽得台下一片叫好聲。
卻原來是紀王終究因年幼,加之學藝不精,輸與了越王。台下一片叫好,連難得一見笑容的燕妃也是頭稱許。
媚娘雖知道這位燕妃娘娘,論起輩分來,卻是自己的堂姨母,可一來因平素與母親關系不良,加之後來有蕭薔這樣恃親生驕,結果反而落得太宗不喜的下場在,是故從來不與她交往,一來避嫌,二來也是懶怠。
如今一看這燕賢妃竟然是這般溫婉柔麗的性子,心下也是有些親近。然終究還是沒有上前應話。
隻是轉了頭來看鳳台之上。
那越王倒是好教養,雖然得勝,卻并無絲毫驕意,反觀紀王,卻是一臉不滿,更兼有暗恨之色。
媚娘心下便知,這是個不得太宗意的。
搖頭一歎,便聽得太宗道:“慎兒雖然輸了,可其實卻是難得,畢竟敵手年長,又過強,好。至于貞兒,你這劍藝,卻比你三哥不差些許,隻是太過直耿。一味隻求正面爲敵,全然不知自己已然落入慎兒之計中。不過你劍藝剛強,倒也難得。”
一番評,一針見血,兩下跪,拜服。
二王既下,便各自尋其母而去。媚娘看着,便見那紀王一路歡呼母妃,便撲入含笑待他下來的韋貴妃懷中撒嬌耍賴,又故意做出一番辛苦樣子惹得母親心疼。媚娘便不喜這孩子過于驕滑。
反觀越王,慢步而下,坦然至母妃燕氏身邊,愧道自己學藝終有不意之處,得母妃慰藉,雖也顯出一派兒天真狀,卻無什麽不得體之處。媚娘便知,這越王卻是個忠厚老實的好孩子。
暗暗頭之時,被徐惠發覺,便笑問她在做什麽?
媚娘看了看左右,聲将自己所觀察到的與她聽,徐惠頭同意道:
“可不是?我日常伴陛下身邊時,也曾聽他這般過,道紀王雖天資聰穎,卻其實是個極爲狡猾的,心性又且有些不堪,尤其又偏愛那些占蔔之術,所以陛下卻并不喜。倒是越王,雖然智計平平,然卻是個忠厚的君子。是故陛下反而更偏愛一些。”
“這偏愛不偏愛,隻怕也與母親有關。貴妃娘娘雖身居四妃之首,然有這麽一個韋昭容在,等于是替她娘家不知添了多少羞辱。是故再怎麽好,也不得陛下偏愛。反觀燕妃娘娘,爲人沉厚,又持中庸之道不與他人過節。陛下喜愛,再正常不過。隻怕這燕妃娘娘,日後還要往上走那麽幾步呢!”
媚娘悄然道。
聞得她如此大膽預言,徐惠驚得當時便扯扯她衣裳。幸好周圍無人聽見,倒也算罷。
接下來,便是陰德妃所出五子齊王佑上台了。
媚娘素聞這齊王荒唐,今日一見,卻也是個清秀少年。隻是臉上多少總帶了些乖張氣,望之不似龍孫皇種。便冷笑與徐惠道:
“這個齊王,平日裏便總是愛張狂,卻不知這一回,他要找誰當對手呢?”
話音剛落,便見齊王佑左右一看,下跪請奏道:
“兒臣請奏,準以九弟爲敵!”
此言一出,衆皆驚駭。連他的生母陰德妃,也驚得目瞪口呆:
他要以晉王做敵?!
太宗聞他欲以稚奴爲敵,便知他有意仗着年長,又研習劍術長久,有意取衆王之中最不擅劍術武藝的稚奴爲對手,好得赢面。心下便不喜。
陰德妃見兒子這般莽撞,竟招了那平素最受太宗溺愛的稚奴來,心下便是一揪,又知兒子此意在赢,心下更是苦惱。然兒子話已然出,總不能勸他收回,隻得搖頭歎氣。
稚奴聞得他欲取自己爲敵,雖知五哥之意,卻也無甚感覺——反正于他而言,劍藝輸赢,倒也無謂。便笑道:“那便多謝五哥指教了!”
一邊,一邊便大喇喇向德安提了自己佩劍來,笑吟吟而上。
其他人包括媚娘徐惠在内,卻都看得心下爲稚奴不服:這齊王,分明有意以強淩弱,這般爲人,着實可鄙!
是故,台下一片議論之聲。
鳳台之上,李佑聽得這些話兒,卻全似未曾聽到。隻有他自己,最清楚爲何定要挑了這弟弟來比劍——
雖然也有赢定之意在,可是最重要的,還是他聽聞那去年的海内大朝會上,這個平素自己便最是嫉恨的弟弟,居然以些花架子赢得父皇贊許,天下揚名。
這口氣,他如何咽得下去?需知,這童子獻祭之舞,若非父皇偏心,提前着他回封地,那是再也輪不着這稚奴的,畢竟長幼有序。還有後來阙樓盛宴之上,那以巧智敵倒倭國使節之事,使得至今倭國都隻知太宗有太子承乾,還有一個九子李治,卻再不知其他兄弟……
哼!父皇偏心也太過了!若當初肯留他李佑在京,他必然做得比這個沒用的子好!
——這齊王,竟是全然忘記,一來去年海内大朝會,是他回封地足有三個月之久之後才進行,且還是因海外有朝,太宗才準。實在不上什麽太宗有心偏心,故意送他離京。
二來他并非嫡出正宮子,是以便是他爲長稚奴爲幼,他母親身分不卑,然依着古來地祭禮需嫡出正宮童子的要求,他也并非合适人選。
三來,也是最後一,若論遊獵之術,他這齊王名揚天下,可是這棋一道,他卻是自出生以來,便摸也不曾摸過——隻不過他聽稚奴隻是背了棋譜便得赢,自以爲自己也可以便罷了。
其實齊王如此,倒也不奇怪。起來,還是他舅舅日常總是爲自己陰世師後人的身分憂慮,便時刻提醒齊王也要注意。全然忘記齊王身爲太宗親子,且連他陰弘智都未曾受死,齊王又怎會如他想像般落得個不堪下場?
是故以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有災禍也。
這些且先不提,單這齊王見衆人對自己所爲露出不齒之狀,心下生氣,便看着稚奴上台之後,也不等他站穩,便大喝一聲,操劍上前。開招一亮,便是殺手。
衆人看着那劍尖竟直奔稚奴頸邊而來,無不齊齊驚呼。太宗正欲怒喝,然想了一想,終究還是忍下。
隻是抓着龍椅把手的雙手,青筋暴突。
媚娘看得憂心,又聞得陰德妃驚呼兒子名号,便怒道:“現在再來提醒,還有什麽意思?”
徐惠知她關心稚奴,也恨道:“這齊王,未免也太狠辣了些。晉王素性這般溫和,又是人人皆知不長于劍術,他也要這般,太過分了!”
旁邊瑞安更是看得眼圈發紅,恨不得上前替舊主出戰。
台上稚奴見李佑一上來便下此狠手,驚心之下,急忙揮劍格之——好在他近日尋了個新劍術師父,倒也教得他兩招好的,一擋之下,竟然成功。
心下大喜,便欲與李佑話兒。
誰知李佑見他居然擋下自己殺招,更加惱恨,出手再不留情,一味隻往要害攻擊,且還間有下三路的手段出來。
台下太宗看得如此,不由怒喝左右:“誰是佑兒的師父?!”
齊王随從之中,一名長臉漢子便出行跪伏:“燕弘亮見過陛下。”
太宗眯着眼看了他一會兒,才喝令左右:“來人!拖下去!杖五十!逐出宮中,永不許再用!”
左右得令,燕弘亮驚駭不知,大呼冤枉。
太宗怒道:“冤枉?似你這等教壞朕的兒子,叫他以兇險之性爲智計,朕沒殺了你已然是對你留情!還敢在這裏喊冤?!”
燕弘亮聞言,低首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