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素琴怎麽了?”媚娘心中憂急道。
“武姐姐……”六兒見了媚娘,便泣将手中物展于媚娘瞧。
卻是一方手帕。媚娘心中一冷,展開看時,裏邊一猩紅。
媚娘隻覺眼前一暈,顫道:“不是好些了麽?孫道長呢?爲何不能救?爲何?”
“武友。”正厲聲問時,一聲輕喚,引得媚娘回頭,正是孫思邈。
“孫……”媚娘正欲與他話,卻見他一使眼神,媚娘立時驚覺,便着六兒回去照顧,自己則跟了孫思邈來到僻靜處。
“可是有什麽不妥?”媚娘見他容色沉重,便問。
“元昭媛的藥材,每日都經那些人之手?”孫思邈厲聲問道。
“怎麽?藥材有問題?可是每日裏,我都與惠兒親自驗了再驗的呀!且以銀針試……”媚娘心下一涼。
孫思邈驚道:“你莫不是又喝了?”
媚娘搖頭:“素琴執意不允我們試藥,又想着這次萬分心,所以……”
孫思邈這才長出一口氣,歎道:“天佑你,然爲何不佑元丫頭?老哥看元昭媛一直不得安,心下起疑,便着了六兒取了藥材來看,左右翻看數遍都看不出來問題所在,正想着許是無甚問題呢,卻在淨手時發現手上有層淡黃色的粉末,這粉末色近人膚,若非淨手老哥竟也是看不見。便又去細查一遍,這才發現那藥材竟是被人以與其藥性相克的另幾味藥熏蒸過又曬幹的。那相克之藥量性極大。是以元昭媛吃着這藥不但不會好,反而會加重病情。你與元昭媛體質相仿且更甚之,若是你不聽她勸也服食……隻怕此刻老哥隻能與你陰陽相隔了。”
媚娘聞言,隻覺天暈地轉,她抓了孫思邈顫聲道:“可是,每日我都銀針……”
“銀針一物可試烈毒,這般東西如何試的出?再者,這世上不是沒有銀針試不出的毒物,以後還是少信些這樣東西罷!”
媚娘楞楞站着,正值炎夏卻隻覺渾身發冷,半晌才哽道:“那素琴……”
雖見素琴嘔血,她已知不妙,皆因她在家時,應國公便是嘔血而亡,然終究抱着一絲希望——畢竟,眼前可是藥王,也許總有辦法。
孫思邈歎道:“上天雖有好生德,奈何人力有盡時。老哥之能,不過護她三月壽長……”
媚娘隻覺耳中轟然亂響。
是夜。
大寶殿。
太宗來看過,見稚奴已然無事,便安心去批奏疏。
安甯正與他談論詩賦,便見德安匆匆奔入。安甯見狀,遂道疲憊不堪,自去就寝。
稚奴才道:“如何?”
德安摒退左右,才低聲道:“主上近日私下着王公公安排武才人離宮事宜。”
稚奴心中一冷,道:“離宮?非出宮?”
“正是,德安隻知她似與主上有什麽口頭之約,似是若武才人可助主上成某事,便可允她一事。而武才人求的,便是離宮而去。”
“父皇答應了?”
“應了。且武才人似已辦妥,遂主上意。”德安道。
稚奴良久不語,半晌才道:“何時離開?”
“原本是十月帝駕回宮,然現下,隻怕有些變化。”
“什麽?”
“元昭媛,隻怕回不得太極宮裏了。”
稚奴悚然而驚。
延福殿内。
媚娘癡癡地看着素琴。
她從未想過,有一日,這個妹子會先自己而去。
她總是以爲,自己總是要比她先走的。
人都是如此,面對離别之時,總希望自己是先轉身的那一個。
她看得如此之癡,甚至連稚奴入内也未曾發覺。直到稚奴輕喚一聲:“武姐姐。”
媚娘頭也不回,隻是聲地道:“你來了。”
“武姐姐……”稚奴不知如何言語,隻是愧疚。他愧什麽,自己也不知。
“你看,她睡得多香。起來,便如阿儀一般香呢。”
媚娘含笑。
稚奴聞言,淚目道:“阿儀?”
媚娘癡笑不語,一邊侍立瑞安悄然泣道:“是武姐姐的妹子,嫁與郭氏的……去年剛剛殁了。”
稚奴心中一緊。
媚娘久久不語。隻是抱着素琴輕輕笑。
似有所感,素琴緩緩張開眼,媚娘喜道:
“素琴,你醒了?”
“媚娘……你哭甚麽?”素琴容色雪白,話也是費力,見媚娘面有淚痕,便心下一沉,知道自己怕不好。
媚娘胡亂擦了擦眼,含笑道:“我是高興壞了。你可醒了。還道你要一直睡。”
“媚娘……我怕是……不好了罷?”素琴心下明白,問着媚娘話兒,目光卻看着稚奴。
一時間,屋内無語。
“不會的,怎麽會?”媚娘嬌笑道:“孫老哥了,有他在,你莫怕的。”
“媚娘……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隻怕,這一次,我是真的逃不掉了。”素琴淡淡一笑,看着媚娘的目光中,盡是萬般不舍:“我隻是……舍不得你,一個人,留在這宮中受苦……”
稚奴聞言,心中緊然一揪。
媚娘卻笑道:“哪裏有什麽苦?沒有的。你多想了,别這些話,咱們不是好了,還要等着……等着明年太極宮的睡蓮開了,一塊兒取了做晨脂的麽?你還道,若是取這晨脂勻面,便可姣好顔色,讓陛下看了更喜歡……”
“是啊……可是媚娘,我隻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那滿湖的睡蓮花兒開……與你,還有惠兒一同坐在舟上,看着花兒開……等不到了……”
素琴的目光中,深深地看着遠方。
媚娘終于忍不住,崩潰大哭:
“我不會讓你死!絕不讓你死!絕不!”
貞觀十三年九月十八日晨。
九成宮。
延福殿元氏昭媛,一忽病急。
殁。
年十四。
時晉王治來探,才人武氏痛泣,合殿皆悲。唯才人徐氏因上诏問昭媛病症,身處大寶殿尚書房。
聞訊,太宗悲,才人徐氏昏迷,後得王德救醒,遂如瘋婦,忘禮失節,竟棄太宗于不顧,奔延福殿。
……
已然哭得發呆的媚娘,被徐惠打斷了哭泣。
連悲痛哭泣着的稚奴擡頭,也險些認錯了人。
衆人皆不敢相信,面前這個發髻蓬亂,淚濕素妝,衣衫也因奔跑之中不覺,而劃破了數道,狀如瘋婦的女子,便是那宮中向來以溫雅端莊名譽諸殿的徐惠。
“媚娘……你哭什麽?”徐惠呆呆地站在殿門前,卻再不肯入内。隻是站着,怔怔地問。
媚娘見她,眼淚落得更急更快。
“素琴呢?素琴怎麽不在?”徐惠依然不肯入内,隻是切切地問。她身後,也隐隐可見太宗趕來。
媚娘泣着看向床上的素琴:“她睡了……放心,她隻是睡着了……一會兒便會醒來……
一定會醒的!
一定會……”
徐惠聞言,長松口氣,慢慢地,一寸一步地向前挪,然後立于床前,道:“原來是睡着了……不過她昨夜,可是與我睡得好好兒的……你還是喚醒她罷媚娘。
莫叫她再睡了。孫道長不是了,多睡不好。”
一邊,一邊心坐在床邊,輕輕搖着素琴:
“你醒呀,醒呀!快醒,咱們去采晨脂。素琴,咱們不必回了太極宮再尋晨脂,這裏便有……
剛剛陛下還,等你身子大好了,便親自撐了舟,載着咱們姐妹去取晨脂呢……
你快醒呀!素琴……
素琴!!!……”
到最後,徐惠已然是再也難以承受,放聲大哭,淚如斷珠。
媚娘也嗚咽不成聲,終究,二姐妹抱着已然冰冷的素琴,放聲痛哭。
殿外,一隻渾身雪白的嬌鳥兒,終究還是被這哭聲驚到,探頭看看殿内,撲了撲翅膀,起而飛離。
貞觀十三年九月二十五夜。
九成宮。
太宗正二品昭媛元氏靈堂。
媚娘與徐惠,全身裹素,青絲披落。僅鬓邊一朵白花,連脂粉也未施半,卻更顯楚楚動人。
六兒披麻戴孝,坐在火盆前,焚化紙錢,滿臉淚痕。
一邊,瑞安匆匆奔入,臉上也是淚痕方幹。
“武姐姐。”
瑞安輕喚,媚娘看向他。
“那韋昭容上本奏咱們延福殿雖無國喪,卻着喪服的折子,被主上撕爛,當場擲回。還了句:是朕準的,你要參,也該參朕才是。
韋氏吓得不輕,看樣子,也終于知道主上對她之所爲,有所了解了。”
媚娘不言不語,隻是轉過頭來,看着靈堂。倒是徐惠淡淡問了一句:
“韋貴妃呢?她動了不曾?”
“倒是沒有。”
媚娘淡然一笑:“這些年,諸多事情,哪一件有她的參與?隻怕,她是個不知情的。”
徐惠燒着紙錢,火光映得水汪汪的眼底,一片絕決:
“是呀……她是不知情的。可她縱容那韋尼子,以從中取利……也是有的。”
媚娘頭,隻是繼續燒了紙錢,又問道:
“你以爲……如何?”
徐惠歪着頭,笑得天真:
“能如何呢?不過是爲素琴,讨回一個公道罷了。”
她慢慢擡頭,看着媚娘,歉然道:
“隻是……你的自由,終究還是要等等了。”
媚娘含淚一笑,擁她入懷:“傻丫頭。有你在,我不會走的。放心……等看着你有了依靠,以後再無後顧之憂,我才走……
這世上……也隻剩下咱們兩個了。我不能讓你有事。”
徐惠淚意,盈然于睫,半晌才道:
“媚娘,你可知,惠兒也有個妹妹,恰好,也與素琴一樣,極是愛愛笑的性子……”
“我聽你過,你忘記了?”
“是呀……我都忘記了。那我有沒有告訴你,她也喚做素琴?”
“……沒有。”
“真的沒有?”
“沒有。”
“罷了……許是我忘記了……我那妹妹,也叫素琴,一般的可愛,一般的天真……以至于我常常看着素琴,看着看着,就忘記她究竟是姓元,還是姓徐了。”
“……素琴肯定答你,姓元,你有妹名素琴。姓徐,你還是有妹名素琴啊……”
“對……她肯定會這般的……肯定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