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稚奴醒了,德安歡喜,急忙上前來扶,卻被稚奴制止了。
稚奴隻是呆呆地坐着,看着前方。
德安見狀,心裏又恨又痛。
半晌,稚奴才慢慢開口:
“她都招了麽?”
“……招了。剛剛雖然有些瘋……不過……不過林志還是控制住她了。”
稚奴緊緊閉着嘴,又是好半天才開口:
“供詞呢?”
“王爺……”
“供詞。”
稚奴很平靜,平靜得不像話。
德安咬了咬下唇,終于還是忍不住,崩潰地跪在稚奴腳邊,哭求:
“王爺……算了罷!咱們改天再看罷……就當是德安求求您……”
“供詞。”
稚奴很平靜地道,漆黑的眸子,隻盯着德安的淚眼。
德安哭泣着,以哀求的目光看着稚奴。
良久,良久,最終,德安還是沒有能敵得過稚奴的冷漠眼神,哭泣着,顫抖着,将一本厚厚的折本,從懷裏取出,顫抖着,猶豫着,交到稚奴的手中。
稚奴接過,慢慢地打開,一個字一個字地目閱。
這份供詞真的很長。長到稚奴足足讀了快兩個時辰,方才讀完。
“王爺……咱們該回宮了,不然主上會着急的……王爺……”
德安也跪着哭了兩個時辰,嗓子都哭啞了——
他讀過那份供詞,所以他更害怕,稚奴會崩潰。
可出乎他意料,稚奴沒有。連一滴眼淚也沒流。
隻是默默地合上厚得如一本通史的折本,默默地看着德安,半晌才又問:
“她的這些證物,還有證人……都找到了麽?”
“……有一些……有一些是……是在她随身物品中找到了……
她……她也怕……怕韋氏暗害,所以……所以把一些關鍵的東西都帶在身上……
其他的……”
德安不再,稚奴卻明白了。
良久,德安才又泣道:
“至于證人……除了當年……當年将佛像送入……送入皇後娘娘寝殿的那幾個……
其他的,都還活着。”
稚奴笑了,雖然很淡,卻是笑了:
“她……四……青雀不知道當年的事情。是真的麽?”
德安聞言,心中一揪,才泣道:
“王爺!……魏王爺他,雖然……雖然……可是,當年的事情,他是肯定不知的!否則,否則他也不會……”
稚奴的目光一凝,一滴眼淚,終于落下:
“所以……你覺得,我該高興麽?因爲他是受了蒙騙,才與我們的殺母仇人勾結,甚至……”稚奴牙根一咬,輕輕道:
“甚至私相愛慕?”
德安無法回答,誰都無法回答他。
室内隻有啜泣聲。
貞觀七月初二,長孫皇後三子,晉王治遊于外,突發風疾,幾欲痛死,遂由近侍德安急護回九成宮。
太宗聞之大驚,立着請藥王孫思邈入内診治。
初三,晉王得愈,然不進飲食,不思茶水,不言不語,似有所傷。
太宗憂。
……
終于能下床的媚娘,臉色蒼白地立在大寶殿前時,太宗正好也從内寝出來。
“你怎麽來了?自己的身子還沒好。”太宗皺眉道。
“參見陛下……”微微地喘了口氣,媚娘剛欲行禮,卻被太宗一把拉起來:“别跪了,都這樣了還跪?瑞安,扶着你家才人回去……”
“陛下!隻要片刻便好……可容媚娘與晉王爺見一面?”
媚娘看着太宗。
太宗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才低道:“謝謝你。”
然後才朗道:“沒錯……稚奴與你交好,也罷,便去瞧瞧罷!承乾不在,也隻有你能解得他的心疾。”
“謝陛下。”
媚娘輕輕一禮,又讓太宗拉了起來,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裏拍了一拍,才慢慢地走向外殿。
媚娘緊緊地握着那隻被他拍過的手,然後一松,才慢慢随着瑞安走入内寝。
……
稚奴呆呆地這般坐着,從昨天回來開始,一直都這般坐着。
直到感覺到一個溫熱的軀體,離自己很近很近地坐下了。
這個軀體上散發出一股好聞的,好熟悉的味道。
是她。
稚奴目光突然亮了起來,轉頭,怔怔地看着那張蒼白,卻依然傾國傾城的臉。
媚娘對着他笑。
除了那次終南山共騎之外,再未離他如此之近的媚娘,在對着他笑。
凝視良久,良久,稚奴突然嗚咽起來,并且,在聞訊離開半年前就生着大病的安甯,匆匆從太極宮趕來的花言的目光中,在德安的目光中,慢慢地,依入媚娘的懷抱,聲地哭泣。
然後,哭聲慢慢變大,再變大,終于如一頭受傷的獸一般,痛徹心肺地哀号起來。
媚娘聽着,淚盈于睫,終于也忍不住,抱着懷裏這個單薄的少年,陪着他一道痛哭失聲。
德安走去,顫抖着關了殿門,跟着一起痛哭起來。
花言則是緊緊地捏着那本從稚奴懷中掉出,她心收着,怕被太宗看到的折本,也跟着痛哭失聲。
貞觀十三年七月初五。
太宗嫡三子晉王治,風疾暫愈。
然藥王孫思邈曰:自今起,晉王之疾,雖可保五年内不複興,然五年後,終将爲疾苦于一生,三十之前,必車馬崩(念局馬崩,這裏的意思是指李治會活不過三十歲就死)。
太宗聞之,涕然淚下,執藥王手,以父母之心哀哀告之,藥王歎道:天命如此,唯可努力救治,卻不可妄求長命耳。
太宗聞之益悲,遂當诏天下大赦,當年糧賦稅租均減半,以求上蒼憐佑兒,固求其命。
藥王見太宗如此,大感之,遂以其畢生心血固元培本方獻于太宗,着道:
此方殊效,然晉王體弱,不得服化(不好消化藥力,也有拉肚子的意思)。
可以其方抓制份量,混于草中飼于乳牛,取其乳煮與治(李治)食之,可服化。
日服三劑,數年連服,可保其體質強健,可抗風疾之症十五載。
十五載後雖有複發,然終可安享天命之壽(意思就是活到五十歲以上,古代人短壽的情況很多,所以五十歲就叫知天命了)。
太宗聞之,歎息良久,思及兒命雖固,然終究後半世需受風疾之苦,益憐之甚切。
……
七天之後。
“唉呀,這孫道長果然不愧是陛下親口封的藥王爺,你們聽了麽?晉王能下床了,連臉色也好看多了。陛下高興壞了,昨日可拉着國舅爺好一通酒喝,喝得國舅爺最後回家的時候,都撞到自己家門上了呢!”
“可不是?這上個月才是皇後娘娘的忌辰,陛下才剛剛去過。結果這晉王爺的病一好,陛下就歡喜得無可無不可,非要再去一趟昭陵,親自與皇後娘娘話兒,将這樣的喜事兒與皇後娘娘聽呢……”
“唉呀……陛下可真是個長情的人……似他這般的君王,隻怕古往今來,隻一位了罷?”
“長情不長情,隻有陛下自己心裏清楚。你操的那門子心?如何,難不成是你也想像皇後娘娘一般,得陛下的憐愛了?”
“你胡什麽呐……”
幾個宮女,切切徐徐地笑着,着,從花園中走過。
正在花園裏由媚娘陪着,身後跟了瑞安德安,慢慢地走動着的稚奴聞言,淡淡一笑。
“你笑什麽?她們得可沒錯。武姐姐看你這臉色,可比生病之前還好看多了。”
稚奴聞言,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才道:
“元昭媛的身子,如何了?”
提起素琴,媚娘的臉色便是一愁:
“孫道長去瞧過了,也開了方……可是奇怪,也不知爲什麽,她就是好不了……明明孫道長醫術高明,也打了保證的。而且她每日的藥材,也是我和徐惠親自着人驗了沒事,才奉上的……”
稚奴聞言,也是歎息道:“你也别急,許是藥力未達。不若請孫道長再開個方子換一換,看如何。”
媚娘隻得重重了頭,看了看左右,才聲問:
“這話,我本來不該此時問你。可是那折本……你……”
稚奴聞言,臉色一變,似乎又蒼白起來。然而終究是平複了,才慢慢道:
“該來的,終究會來。該走的,也必須讓他走。這件事,我會處理好的。武姐姐,你不必擔憂。”
“我不擔憂,隻要你能照顧好自己就可。”想着很快,自己便要與這個弟弟告别,媚娘心下,竟然有些不舍——
沒錯,太宗已然答應了她,在十月左右,帝駕轉回太極宮時,他會想辦法,爲她安排一場意外,讓她離開。
從此,這世上,再不會有武才人了。
想一想,竟然有些内疚——終究,她是舍不得素琴,舍不得徐惠,也……
舍不得稚奴的。
可是……
她有些黯然,最終還是道:
“你呀……以後可要學會照顧好自己。你一日一日長大了,可不能再似這般任性了。雖然……雖然武姐姐知道魏王的事對你打擊很大。可是……”
咬了咬下唇,她終究還是道:
“可是到底,他還是你的兄弟。而且……而且以後,你們總不能不見面了罷?這幾日他來找你,你總是裝睡或者裝病躲着……
稚奴,你以後在這宮中的日子還長,能原諒他,還是原諒他罷!”
“武姐姐,你今日怎麽這般唠叨,倒似要将一肚子的話都盡了也似的?”稚奴含笑,打斷了她的話。
媚娘聞言,心中一跳,又想着必是因爲他不願面對魏王的事,便含笑,不再了。
恰在此時,一個宮女來報,道素琴似又嘔血了。媚娘一急,便離了稚奴,忙奔了回延福殿。
稚奴看着她跑遠的身影,才慢慢喚了德安道:
“去查一查,武姐姐最近有什麽異樣的動作。記得,莫要讓瑞安知道。他若知道了,便是武姐姐知道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