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含笑允之,又見媚娘亦含笑,便自謝過胡靈姬,接了這琵琶,抱在懷中,更不坐下,隻上手,輕輕一勾,便贊道:
“好琵琶,不知大師可否容奴婢試一試?奴婢隻入宮幾日,之前也見過人家彈琵琶,雖然也試着學過幾日,卻終究不通。”
“想試便試罷。”胡靈姬傲然,便去自己桌邊,拿了酒杯來,正欲敬媚娘一杯,卻忽聞一聲铮铮做響,心下一驚,倏然回頭去看那慧兒。
——這可不是方才自己所彈的古曲原作麽?!怎麽……一個奴婢,竟能做此般彈奏?
媚娘沒看錯人,這羅慧兒,琵琶技藝端的了得,勾撥弄挑,劃刺撚收,竟将一曲古典原作彈得聞者欲醉,彈得大唐諸人皆大喜過望,而諸番邦卻是盡然變色。
那胡靈姬更是臉色數變,再想不到這中原之地,竟然有人能将原作彈出。心下大駭,正欲發問時,那羅慧兒卻已然彈畢一曲,歡笑道:
“果然好琵琶,以金絲(這裏不是真的金子做的絲,隻是金屬的一種代稱)爲弦,又兼厚實穩重,隻是彈這些輕靡之曲,未免可惜了它的威勢。卻不知大師可否容奴婢鬥膽,借這琵琶于我主之前獻上一曲咱們中原琵琶曲裏的民曲(當時琵琶曲中,民曲不及官曲和宮曲的地位高,而且基本都不太注意技巧性,所以隻是做爲民謠一類的娛樂,正式大宴上很少彈奏,甚至有種法是,隻會彈民曲的樂工不算是個合格的樂工。因爲民曲太簡單單調——當然,後來很快地,這種情況被改善了)?”
胡靈姬被她驚得怔住,隻能呆呆頭。
慧兒聞言大喜,又看向太宗,見太宗也頭,便抱了琵琶,當庭席地而坐,微微調了一調音,五指一勾,琵琶便一改方才清麗柔和歡快之曲,铮铮然,似有肅殺之意。
“這是……”與那胡靈姬同來的西域樂工皆驚:
“可不是淮陰平楚(琵琶名曲)?!這般曲子可是少有人識了!且指法要求之高,雖爲民曲卻亦爲衆曲之首啊!”
那胡靈姬更是驚得面色俱白,隻怔怔看着這宮侍,指法如輪,将自己那引以爲傲的巨弦琵琶彈出千軍萬馬的氣勢來。
衆人隻看這侍女五指如電,來來去去之間,娴熟至極,且更兼之曲藝精妙,直入毫癫,真正可是“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
直到羅慧兒收了指,起身長立之後,太宗仍含笑視之,良久,才慢慢舉起雙手,擊掌叫聲好。
一時間,大殿之中滿堂喝彩,連那諸多番邦使節也是贊歎之至。
胡靈姬雖然高傲,卻其實是個樂癡,故而從這淮陰平楚一曲出時,便存下了拜師之意。見羅慧兒收了琵琶,便當庭行大禮道:
“徒弟見過師父!”
一時間吓了那慧兒一跳,卻往旁邊而去,直道:“大師何以此禮?”
胡靈姬這才羞紅了臉,起身道:“胡靈姬自诩擅琵琶,卻不知天朝上國,竟有這般能人異士,還望師父莫要怪罪靈姬之前無禮。”
太宗見此,便知此女不過是有些女兒心性,人卻是善的。便笑道:“話雖如此,然大唐之人,皆以交友爲樂,且你有所長,她有所短,不若你二人亦師亦友,共同切磋,才是良道。”
衆人聞之,無不拜服。
一邊房玄齡坐在長孫無忌身邊,便将頭靠向魏征,笑道:
“這個武才人,倒是頗有些意思……先是安排了這麽一個琵琶精擅的宮婢入場,又将那胡靈姬捧得渾不知何物,牽着她的鼻子走,自己乖乖落入圈套之中……你看如何?”
魏征淡然一笑,也将頭靠過去,隻拿眼角觑他:
“知道就行了,橫豎是咱們大唐的人,赢了就好。”又一笑。
長孫無忌在一邊兒,見這二人頭靠着這般話,便也向這邊身軀一歪,聲道:
“可惜呀,就是思慮不周,這計用在那愚蠢無知的胡靈姬身上還可,換了個人,便得在她尋個新手來試琵琶時問:你便是最新手之人,不若就你來試更好……一語将得她沒得翻身。”
“唉呀,何必計較這些?她能爲咱們赢了這一場,便是好的。”一邊李績又道。
三人互視一眼,俱是輕笑搖頭不語:
可不是?能有這般智計,于一個**女子而言,已屬不易。
稚奴坐在一邊,卻與諸位哥哥一道,将舅父等人的議論聽入耳中,忍不住輕輕一笑。
“王爺,怎麽了?”
德安見他如此,不由悄聲問。
“我笑舅父他們,卻隻将武姐姐當做普通**有些心計的婦人……卻沒有想過,既然能将那胡靈姬如此巧妙地引入此局,這般審慎,又如何會露出這麽大一個馬腳來與他們瞧?”
稚奴輕聲道。
德安這才恍然,聲笑道:
“武才人這是在向長孫大人他們示拙呢?”
“舅舅他們眼裏,除了母後,任何女子都不該有如此智謀策略,所以武姐姐還是藏着兒的好。”
稚奴聲道,正欲笑,卻猛可裏又瞧見遠處那劉弘業,直盯着含笑坦然受衆唐臣贊賞目光的媚娘發呆,面容一冷,哼了一聲,轉過頭來,也盯着媚娘看。
……
又更飲宴一番後,倭國使節藤原真吉含笑上前,鞠道:
“東瀛棋士藤原門下子真吉,拜見大唐天子。”
太宗頭,含笑請之起。
媚娘在一邊看着,忍不住就用一把團扇擋着嘴,防着别人發現自己在話,然後聲問徐惠:
“你看這個人,本來長得清秀,也是頗爲招人喜歡的。怎麽莫名其妙,要在臉上敷上一層粉?還要學女子描眉?這樣一來,倒顯得他有些病态了。”
“這個我也是剛剛出去找你之前才聽淑妃娘娘的,據這藤原一門,是近年來才在倭國興起的大家族。這藤原一門,于東瀛可權傾一時,而且一時之間,隻怕也落不得到哪兒去。
是以其家子弟,多數都頗爲引人注意。
不過這藤原真吉,卻是這大家裏的一個另類。他自幼從父親處觀得前朝一僧人傳過去的博弈之術(圍棋)之後,便甚是喜愛,竟自己學通了這棋藝,然後便迷上了咱們大國風情,每每其父所派遣唐使來我大唐之時,他便要着了那些人,多多帶些棋譜模具回去使用。然後呀,聽有一次那遣唐使所帶棋譜中,有一幀晉時的博弈圖。他看裏面那些晉時士族都面敷粉,竟然以此爲美,便也學着敷了粉。
你倒别,他本長得似女子,這般一敷,卻顯得更加妖媚。那些其他的東瀛貴氏子弟看了,竟然都以爲美,跟着學起來。
聽現在的東瀛,便是以此爲美的。而這真吉,又是東瀛當下數一數二的美男子……”
徐惠含笑,亦學起她,以扇擋唇,聲道。
媚娘當下便忍不住,撲哧一笑道:
“美……美男子?這般樣子,哪裏美了?沒有男兒陽剛氣,也無一兒英挺狀……病怏怏的,跟個……”
左右看看無人注意,媚娘才聲道:“跟個妖怪似的,有什麽好看?”
徐惠也忍不住笑,素琴在一邊看她們兩個笑得歡,便急着發問。徐惠便拉了她來,姐妹一番嘀咕,素琴也是忍不住,便要大笑,結果被媚娘一瞪一拍背,當下硬生生把笑意憋了回去,隻得也學了兩個姐姐,拿宮扇擋了臉,又隻露出半張俏臉兒通紅,可愛至極。
三姐妹在這裏自顧自笑,又自以爲警惕,再不被他人注意,卻殊不知自從昨日起,她們三個便成了這大朝會上的焦,各國使節争相打聽的名人,各國女子紛紛仿效的對象。
如今那别的且不,跟着藤原真吉同來的兩名頗有些身分的東瀛皇室女官,見三女各執一把扇,擋在唇前話,隻道大唐女子便是這般以爲美,加之三人此番以扇遮面下,竟自有一股欲語還羞的嬌态,那兩名女官們,竟也暗暗地從袖中掏出兩把紙扇,輕輕展開,然後也有樣似樣,一起擋了臉來。
她們這般,莫是高坐其上,将堂中情況收于眼底的太宗,便是諸後妃皇子,唐朝百官,也看得明白,一時間,不由得意大唐之女子,居然也能如春風化雨之間,使海内同心。
至于那藤原真吉要求與大唐棋士一較高下的要求,竟渾不引人注意。
直到太宗宣着棋待诏入内,與之秀藝之後,諸人才又将注意力,移到了庭中。
那藤原真吉要求之下,太宗着人将庭内牡丹塌上鋪設了模具,又召了棋待诏入内,與之博弈。在座諸人,頗多好弈喜棋者,于是便紛紛豎起耳朵,仔細聽着棋童子(就是在公開場合下棋時,負責将每個人所走步數,報出來給大家聽的侍童)将每一步棋報出。
這才剛走兩三步,大家便驚覺,這藤原氏的棋藝,竟并不弱于那被召出的棋待诏。一時之間竟能可占上風。
然那棋待诏也是國手,又幾子一落,便殺得藤原氏不得不退回自己領域,轉攻爲守。
這樣一來,棋局頓改大向,棋待诏日漸占了上風。
眼看着藤原便是要輸,他一急,竟然開始一步步地模仿棋待诏之步。
棋待诏在左星落子,他便也學了,必在己側左星落子,棋待诏于右星落子,他便必然也在己側右星落子……
如此一番,倒似那棋待诏在與自己下棋。惹得大唐諸人都捏了一把汗。
不過,這棋待诏終究是國手,一見如此,便将計就計,故将自己兩關兩子送與他吃。可惜,這藤原氏卻頗爲聰慧,當下看出是詐局,竟避而不食,隻以守勢爲攻。
這樣一來,棋局頓時又回複到兩相持平的狀态。那棋待诏眼見一盤好棋,竟要輸于自己之手,心下不可不謂着急。加之年長,又體弱,幾番下後,已然是一身大汗。
到了最後,竟眼看着一盤好棋被逼和,急怒之下,氣得昏迷過去。
這下子,堂中大亂,太宗隻叫人急忙扶了棋待诏下去休息,自己卻歎道:“好好兒一盤棋,竟然輸給了自己,起來,朕要謝謝你,與我大唐諸人提了個醒。若是一味沉浸于眼前的勝利之中,隻怕會被人家後學的,趕上來,超過去呢!”
藤原赢了棋,然殊不見驕态,隻以倭禮做答。
這一番,卻惹得衆唐大臣不快。
正在此時,卻忽然聞得一個溫潤清雅的少年聲音道:“父皇,兒臣有奏。”
衆人聞聲望時,卻原來是稚奴離了席,跪于當庭,叉手行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