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諸妃皇子隻是憂心,然媚娘卻驚,聲與素琴徐惠道:“你看那些使節……真想不到這麽多年了,周鄰諸國竟并非如他們所聽到所知道的那般,臣服大唐,隻不過是唐力日盛,才不得以而爲之罷了。若是那一日唐國力不在,豈非要群而反之?”
另一邊,稚奴看得也是暗暗驚心,與四哥李恪道:“四哥你瞧這些人,竟如此樂見我大唐受辱……這樣可不好。雖然咱們國力強盛,君臣和睦,可是若被周圍這些族拖住,隻怕不妙。”
李恪卻含笑道:“你少聞政時自是不知其中關竅,古來這國與國之間,便是如此。你既然征服了人家,自然要有容得下人家質疑問難的機會,若不給這般機會,确實不妙。那一股子氣勁兒若憋急了也是不好。所以才要有這個海内大朝會,多少也讓他們顯示一番自己之能罷了。”
稚奴剛要話,就聞得旁邊太子承乾冷笑道:“四弟此言乍然聞之,似乎頗有道理,實則不然,若這海内大朝會之舉是爲此等理由而辦,何必父皇要求必須諸般事體,咱們大唐必得占了頭籌?這大朝會之意,便是要事事顯我大唐之強盛罷了。”
青雀見大哥與吳王又杠了起來,隻把稚奴夾在中間,也含了笑,過來打解圍道:“大哥的有理,三哥也是,不過年紀還,隻怕是聽不懂,來來來,喝酒喝酒。”
聞得此言,本如烏眼雞般的二人便松了下來,各自飲酒不提。稚奴卻想聽聽這位素來知機之最的四哥意見,便趁他離開他們歸席之時跟了去,道:“四哥如何看?與稚奴聽聽罷!四哥最是聰明的。”
見幼弟如此一,又看看左右無人,青雀才笑道:“隻怕父皇這是存了心的,想瞧一瞧,究竟這諸國之中,哪國有不臣不唐之心,再曲意整治呢!”
稚奴聞言,卻頗有些失望——三位哥哥之理,他其實一早便知——他日日都伴着太宗,如何不知他曾與諸多大臣就着大朝會之事讨論?此番發問,隻是想聽一聽諸位哥哥可有何與父皇不同的見解,結果卻是失望,見青雀完便被人拉去議那應對之法,自己隻得悶悶不樂地想着,若他是父皇,如何行事?
嗯——若他是父皇,便先示弱,引得諸人疑之,又坦誠相待,認下自己不足,一來取其上國大德,昭示天下大唐之大,自有容己不能,他人所長的氣度。再去觀察諸人之意——此時此刻,那些心存反意與忠誠大唐的,表現必然天淵之别。然後再設奇計,示自己真正實力與諸人,鎮諸國之心于當場。最後,還需得日惕反意之諸國,若有不臣便讨之伐之,若有負隅之意,久存以下淩強,傷我國民之心,便誅之滅之。若真心臣服于大唐,則扶之助之……
也不知這般行棋對也不對?
卻原來這個孩子,直将這軍國大事,當成下棋了。又因終究年幼,從來隻是聽,便如一個學生一般,書理俱通卻不曾使用,忍不住就要尋個老師來問問。
本想着問問舅父,卻見他容色沉重,不得已,便看向媚娘——棋藝之道,唯媚娘可與自己一聊了。
然這一看,竟發現媚娘不知何時離席,于是便起身也悄然告之德安,尋媚娘而去。
媚娘起身,卻是出來更衣。
然想到方才殿上諸時,一時又不願參與之内,加之見了他,心中總是氣苦,便不若出來,轉上一轉,散一散心。
瑞安後面,緊緊地跟着,卻被媚娘也着退至一邊。
瑞安無奈,隻得轉身回走,卻正巧碰上前來尋媚娘的稚奴。
“武姐姐呢?”
“王爺,武姐姐似乎心中有事,要自己一個人走一走。現下,該在花園那裏的橋流水處罷?”終究是跟了媚娘一段日子,瑞安還是熟悉媚娘的心性的。
稚奴聞言,倒也松了口氣,便道:“那我去陪陪她罷!”一邊,一邊帶了他同行。
瑞安猜得沒錯,媚娘此刻,正在橋之上,矮橋柱坐着,看着水中遊魚,自由自在。
不多時,熟悉的腳步聲響起。
媚娘擡頭,正好看到那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
媚娘無言,亦不起身爲禮,隻轉過頭來,繼續看着水中遊魚。
“你……還好嗎?”
看着媚娘比之當年初識時,更加明麗無俦的面容,弘業輕輕問道。
“好與不好,一看,便知。”媚娘淡然,纖纖十指卻緊緊抓住了手中雲披。
劉弘業默然,隻扶着橋柱,垂首不語。
良久,媚娘才道:“我該多謝謝你的。阿儀來信了,若非你在,隻怕母親被大哥二哥趕出家門之後,便再不得入了。”
“區區事,何足挂齒。隻要你能安心,無妨。隻是,她們之前散播那預言之時,我終究是沒能攔得住。”劉弘業凄然道。
媚娘仰首,看着天空中浮雲,悠悠道:“弘業哥哥,你我自幼相識,便知媚娘心性。我所求不多,但若求了,便定然會做到。所以,這預言無論散與不散,我都不會留在宮中。是而,母親這般心思,卻是白費了。”
劉弘業聞言,目光中閃出一片亮光:“你……可當真有此一念?”
“不論你我如何,我是絕對不會留在這宮中的。”媚娘淡然道:“不是爲你,不是爲母親,是爲我自己。我不喜歡這宮中之人,之事。雖然,也交了幾個知心朋友,也……曾有過那麽一絲奢望。然我終究不是屬于這宮中之人的。”
媚娘輕輕起身,淡道:“我這般性子太傲,太過絕決。連一個劉府都容不得,何況是這天下最容不得人任性妄爲的太極宮?”
劉弘業緊上一步,切切道:“父親他……父親他昨日見了那般場景,已然有了些悔意……媚娘……你等我,再等我一些時日,可好?”
媚娘紅衣淩人,雪膚如玉,轉首看着他,苦笑道:
“等你?弘業哥哥,當年我入宮之日,我等過你。
我在長安驿站之中,站在窗前,一輛一輛地看着那些過往的馬車,一匹一匹地瞧着那些奔馳的駿馬,一個一個地數着來往的人……
我從子時一刻便開始等,吃飯等,穿衣等,梳妝等……一直等到了日落,等到了月升……然後最終等到的,卻是一紙聖意,着我即刻入宮……
你知道,我那一日,是如何熬過來的麽?”
劉弘業無語,隻是看着她,目光殷殷,半晌才道:
“那一日,我去了,可是走到門口,便被父親攔回,又将……又将……”
媚娘接口道:“又将我姐姐手書一信交與你,上面了,着你務要再去打擾,因我曾言與母親,道‘此去侍奉天子,阿母無需傷懷’。是也不是?”
弘業低頭。
“弘業哥哥,我與你,三歲便識,我是何等人,你不知?這般話,我是過,可是我是如何悲泣無奈之下,才做此違心之語,你不知?”
媚娘心痛,看着弘業:“不……你知的,你全部都知,隻是你不忍,也不願意去面對。那一日,你是有意前來。我知道。
可我也知道,便是那一日的下午,你與那王家姐定下六禮(就是同代的訂婚)之時。你離不得。是也不是?”
弘業無語,半晌才泣道:“我……我也是無奈……”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無奈。伯母以命相脅,若你不從,她便要立時不食而死……我也知道,你大婚至今,已然兩年,那位王家姐,卻依然……依然是貞女之身……隻是她一徑如我般高傲,不願承認便罷了。可是……弘業哥哥,她既然已嫁你爲妻,你這般待她,便是媚娘也覺得寒心,也覺得若是媚娘與她易地相處,你會不會也如此這般待我?
思來想去,媚娘便越發慶幸,沒有嫁你,是媚娘一生最大的幸運。”
劉弘業心痛難抑,終于嗚咽一聲,上前一步,伸手扯住她的衣衫,淚眼如海:“除了你,劉弘業一生,再不願娶其他女子爲妻。可是子爲孝者,不可不從……媚娘……你可知,大婚那夜,我有多痛麽?”
媚娘歎息:“無論你痛與不痛,弘業哥哥。從你與那王家姐成婚之日起,你我二人,便注定一生無夫妻緣分了。隻因我若嫁你,你必爲兩難,我亦兩難……如此一來,不如不嫁。”
劉弘業急道:“可你,你欲出宮……”
“我欲出宮,與你無關。我生性便是愛好随心之女子,雖不爲你,卻也希望自己能夠活得痛快。
老實與你聽,若非當今陛下所行諸事,傷及我心,今日我早已是他宮中名符其實的一個妃嫔了……
劉公子,你于我,早已是昔日黃花,不複再開。
今日明白了也好,但從今天起,我武昭與你劉弘業,當不複以往,自以禮相處。劉公子,請回罷。”
媚娘冷冷一禮,劉弘業見她如此絕決,傷心至極,轉身欲離開,卻又止步,手撫胸口,取出一物轉身回來,似有希望地看着她:
“你若如此,好,我不能駁你,那此物……便還于你,可好?”
垂在二人中間的,卻是一枚光潔如玉,卻并非玉的石頭,上着同心結。
媚娘看見,淡然取回,放在手心裏來回掂量一番,淡道:“此物?想不到你還留着。也罷,當年咱們兩個,在門前溪中取得了它,此刻,便讓它複歸于水之中罷!”
言畢,在劉弘業驚愕的目光中,手輕一揚,目不稍瞬地丢入水中。
“撲通”一聲,隻餘下重重漣渏,于水面上,最後終不複見。
劉弘業見此,心如死灰,看着媚娘的目光,也變得陌生:
“你變了,你不再是以前那個媚娘了……”
媚娘淡然道:
“人都會變。再者,你已變了,我又爲何不能變?”
劉弘業踉跄一步,終于頭:“好……好,得好,人都會變……是我太傻了。是我……太傻。武才人,告辭。”
完,頭也不回,便直摔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