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的就是那裏遠離太極宮,又舒适安逸,而且最重要的,是那裏的諸位仆人都是極爲親厚老實的人。
今日晌午,本王想着雖然于才人你如此寥落,可憐于夫人與于弟隻怕要因此有些不安。于是便先了那韋公子一步,接走他們去了那别院。
起來,那裏可比太極宮東側的永興坊裏,韋大人的居所其實住得舒服得多,究竟是本王舊邸,于弟在那裏讀書習字,也是清靜。
而且最重要的是于夫人與于弟,俱是喜歡這裏的。所以才求了本王将此物交與你,且又親書一封,請本王連着于夫人親制之酒食,一同帶入天牢,捎與你。”
稚奴完,輕輕一揚手,德安便把書信先交給于才人,又着六兒入内,親自将食盒好好鋪于于氏面前。
于英蓉顫抖着拆了信,一面閱讀,一面淚如雨下。讀畢,她再無可疑,起身奔至稚奴身邊,對着稚奴重重跪下,連叩三首:
“謝晉王不計前仇,救英蓉母親之恩!謝晉王救弟之恩!”
稚奴也沒攔她,隻是淡然道:“你不必謝本王,一來因爲本王也是有求與你,二來,本王很遺憾,雖然将于夫人與于弟請至府中,卻終究沒能攔得住他們身邊那個叫容麗的賤婢的嘴,終究還是将于才人之事與夫人聽,惹得夫人傷心。不過于才人放心,本王不會動了殺念,爲于夫人與于弟添下業報。故一得知她與那韋公子私相授受已久,便着人将她帶着,親自送回了韋府了。
想來那韋公子如此憐愛于她,以後隻怕也不會再放她出韋府半步,再惹得于夫人于弟傷心了。此事,想必于夫人信中,也已然告與你知了。”
于英蓉感激不勝:“王爺不念前仇,不但救了賤婢至親至愛,還賜與安宅,贈以良仆,更斷賤婢後憂……此身,便爲王爺驅使,死而無悔!”
“當真死而無悔麽?如果本王此來,便是要你死,你又如何?”
英蓉聞言一顫,又思及前夜之事,便慘然道:“英蓉過,無悔。”
稚奴雖知她爲何做此答,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爲何?”
“王爺來得晚了,之前,那韋氏已然要脅過英蓉,今夜子時之前,若不認罪自裁,便定要想盡辦法,使得陛下下旨誅我全家……王爺,您雖救得英蓉母弟,可究竟,英蓉犯了死罪,便是韋氏不要英蓉死,陛下也會要英蓉死……再者,英蓉也當爲自己所爲,付出代價。可是英蓉實在不願死在那韋氏手下,故而,不如死在王爺手中,還算死得其所。爲自己恕了些罪,下輩子也不會這般命苦,再投無情帝王家。”
自從入獄開始,于英蓉便已然抱定了一死以解家人之困的心念,且又她本性其實并非極惡之人,一切隻因貪慕虛榮,加之于稚奴安甯有愧,便已然有了求死之心。
稚奴雖早探知她有此心,然終究良心作祟,不聽她親口出,心下難安。
見她如此,心下也是恻然愧然,便歎道:“你可當真想清楚了?如果你真的不想死,那本王也不是救不得你。”
“王爺,英蓉謝您大恩。可是英蓉必須死。因爲英蓉希望,英蓉的幼弟,可以在将來爲官爲相,重新光耀于氏門楣。若英蓉此刻不就死,那陛下他日見了英蓉,必然要遷怒英蓉母氏……且英蓉一生如此,日後已然是再無他望……若能以自己認罪自裁之情,得陛下寬恕母弟之恩,更或者,能保得英蓉幼弟日後富貴平安……英蓉死得便是再值不過了。”
聞她此言,稚奴也心中感動,對她的怨恨與仇視,也終究是放松了些,道:“你這般……可是委屈了。雖然你做錯了事,可終究還是悔了……若求父皇,未必便……”
“陛下隆恩,自然英蓉生機無限。可是幼弟日後,便必會受我連累。王爺,請務必再莫提活英蓉之命一事。若王爺真當憐惜英蓉,還請王爺安排,保英蓉一日性命,得見母弟最後一面,才從容上路。”
于英蓉深深泣叩。
見她如此,稚奴終究是忘記了自己所來的初意,震撼不止,良久才歎道:“本王知道了。你放心,本王會滿足你心願的。而且,也會讓你選擇自己想要的上路之法。”
言畢,他踉跄一起,不待德安扶持,自向外走。
于英蓉聞言,感激涕零,下叩,泣不止。
牢門,再次深深地鎖上。
牢外,媚娘已如暗處,将二人所言盡收耳中,見稚奴如此愧疚,也終于不忍,上前扶道:
“你給了機會,你做得很好,是她自己不需要了。”
稚奴茫然看着媚娘:“武姐姐……我是不是做錯了?若是……”
“你沒有錯。”媚娘平淡地道:“隻是于才人的想法,終究與咱們不同罷了。今日便是你一開始便告訴她要救她,她也不會答應你的,反而會求你賜她解脫之法。
因爲在咱們眼裏,能快樂地活着,其他的什麽都不重要。可對她來,家族的榮興,于氏的光彩,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她才讨厭蕭薔,所以她才爲韋氏所用,所以……她才會選擇今天的結果。”
“榮興?光彩?真的比生命還重要麽?”稚奴問。然媚娘卻回答不得。
……
一個時辰後,太宗再得花言進言,道前日元昭媛之事,終有蹊跷,不若連夜提審那于氏,以防夜長夢多。太宗深以爲然,然侍寝之昭容韋氏勸之夜深,人皆疲累,不若明日再審。太宗又憂恐于氏自裁,不得口供,便急令時代任大理正(代理,當某一職位缺人時,便會從門蔭——就是當時的一種從關隴門閥或者前朝氏族大家子弟和門客中優先選拔人才,優先提爲官員的制度——官員中,挑選人來做爲代理。大理正,唐時大理寺官職,從五品下)之韋待價,親自督視于氏,不得有誤。
……
淩晨,安仁殿内配殿。
太宗已然睡下,韋昭容卻是與一侍,獨處密室相談。
韋昭容怒道:“你們是怎麽辦事的!怎麽會不知道呢?那看着于氏那賤婢的,可是咱們自己的人!”
春盈見主人發怒,吓得臉色刷白,跪下道:
“娘娘……可是那韋……韋大人,卻是個直愣性子,非要等得陛下手令,才肯……才肯讓咱們進去……”
韋昭容想想,更恨道:
“那個混帳東西!竟然連姨母的話也不聽!”
“娘娘……娘娘其實不必急慌,宮外……宮外早傳了信兒來,道知道娘娘必然爲于氏之事心憂,特令奴婢勸娘娘,那韋大人爲保咱們娘娘不受陛下懷疑,必然是要保好這于氏的。再者,陛下眼下直盯着這于氏,咱們也是不可妄動的。”
韋昭容聽得此言,倒也收了些氣,隻恨道:“可那于氏母弟,日前卻不知道被什麽人給救走了,現在咱們無人在手,如何讓她乖乖服死?”
“娘娘放心,宮外那位了,雖則咱們沒能把那于氏母弟捏在手裏,可那容麗還在咱們手裏,隻要好好利用她,那于氏身在天牢,又如何知道自己母親無恙?必然就死的。隻不過晚些日子罷了。”
聽得如此,韋昭容才放心,又憂道:“不成,起來,還是不能再拖……”
“娘娘放心,宮外了,咱們隻不過讓于氏多活一日,現下,他已然準備妥當,隻待明日夜裏尋了機會支開韋大人,便可入内着于氏自裁了。”
韋昭容不安:“明日夜裏?”
“明日夜裏。”
“那……你今夜可得着人看好了天牢那邊兒,别出什麽動靜才好。”
“是。”
“還有……掌上燈罷!隻怕至到明日夜裏,我都是睡不得安了。”
“是……”
是夜醜時。
天牢門開,一輛裝水之車,裝滿了巨大的水甕,經過重重盤驗,緩緩駛入天牢。
到了僻靜處,馬夫解下車上一隻大水甕的蓋子,悄悄道:“出來罷!”
一老婦,一幼兒,從中跳出,感謝不止,然後,便跟着盧光明緩緩而去。
另外一邊的夜色中,時任大理正的韋待價與其下屬盧光明,并肩而立,看着這一切。
“大人爲何要助我們?”盧光明問。
“你們身後站的是誰,我知道。而且我也知道,這個人的意思,多半就是陛下的意思。”韋待價年紀輕輕,可終究出身世家,見得多了,自然知道到底怎麽回事。
盧光明還是不解:“可這韋娘娘,卻是您的親姑姑。而且您的父親……”
“她是我姑姑,可是卻并非親姑。再者,我的姑姑并不止他一個。至于我父親,他所向之人,我心中自然明了。可我從不以爲,那是正确的路。”韋待價淡然道:“否則,我不會與你一同站在這裏。”
盧光明敬佩,施禮。
……
同一時刻,天牢内,媚娘處。
稚奴與媚娘依然對面而坐,下棋取樂。
“你這般天天跑來……就不怕陛下知道?”
“父皇不會知道的。”
“怎麽這般肯定?如今的天牢,可是韋家了算。”
稚奴淡然一笑,取一子于指間,猶豫轉動道:“武姐姐錯了,是韋待價了算,而不是韋家了算。”
“那韋待價,可也是韋家人。”
“龍生九子,尚且子子不同,何況韋家九房數十門,子弟衆多,難免就有幾個不一樣的。”稚奴道。
媚娘見他如此放心,倒也松了,又道:“不過,那于氏……還是沒有想活的念頭?”
稚奴歎了口氣,搖頭不樂道:“我着了德安勸了她幾次,連花姑姑也勸她無數,可她隻是一心認定要死……武姐姐,當初我一心要她死,可現在……”
“不怪你,真的。于她而言,想要的已然得到,又不見前路如何,自然會生出絕念。”
“可是,就算父皇不寵愛她,她也可以另尋出路啊!爲何……爲何要将自己之命,系于一人之身?”稚奴不解。倒不是他不知宮中諸妃素以自己父皇爲念。可他卻從來沒有想過,這種念,居然可成執。不得生便得死的執。
一時間,他有些驚恐起來:媚娘會如此麽?她那般敬愛父皇,也會如此麽?
媚娘歎息,輕輕搖頭落子:“稚奴,這便是自古以來,女子的命。若不得夫君以真心相待,一生隻得一心人,那便……是如此下場。你日常跟着長孫皇後長大,看慣了陛下待長孫皇後一片情深,自然不會覺得這般常事該當發生。不信,你若是去問問吳王,隻怕他便要告訴你:這**女子,若當真不得陛下喜歡,那自當是一生無望了。”
稚奴默然,良久才問:
“那武姐姐,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