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奴便換了身顔色不太起眼的,素白繡金的衣裳,裹了一件墨藍色風帽大氅,将德安留在殿中以防萬一,自己卻跟了瑞安,心地離開甘露殿,向着宮外而去。
出了宮門,一路因瑞安打得當,倒也未有人疑。接着便直奔天牢。
入天牢時,來接的,正是盧光明。
“的參見……”
“免。”稚奴不待他下跪便道。
盧光明知他不欲爲人發覺。便起身叉手道:“請放心,已經安排好了。”
“裏面的人……”
“裏面守着的,是我異姓兄長林志,王……請放心。”盧光明本欲一聲王爺喚出口,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稚奴頭,跟着他,帶着瑞安,心地走入天牢。
一路上,雖因盧光明心謹慎,他們走的是一條不會被任何犯人看到的路,然稚奴卻仍可隐約看到那些傷痕累累,**哀号的囚犯。
從養尊處優的稚奴隻覺膽戰心驚,也更爲媚娘憂心。
不多時,他們便瞧見了那已然令全部人退下,隻自己守着媚娘囚室前的林志。
“請放心,因爲武才人是陛下親令看管的,又是有封号的,與他人不同,加之您打了招呼下來,咱們便單獨将武才人隔在一處。”
盧光明見稚奴止步,以爲他是疑問爲何媚娘在整個天牢中,爲數不多的與其他牢房不相鄰的獨立牢房中,便道。
他哪裏知道,他是在看到她這般模樣之後,心驚心痛,一時不敢上前而已。
然盧光明不知,瑞安卻是知道,便上前将一袋銀子交與盧光明。誰知盧光明拒而不受:“瑞公公這可是瞧不起我盧某人了!當年若非皇後娘娘與……與這位替人一家向陛下求情做保,隻怕人一家都要被那奸佞所害,哪裏來得如此的安穩日子!些許事,何足挂齒。”
聽到盧光明此言,稚奴終于還是從心痛中清醒過來,道:“盧大人高義,本王謹記在心。然你究竟有一家老需要養活。再者,那林大人處多少也得與他一些——本王知他既然爲盧大人兄弟,便再不是那貪财之人。隻是這銀兩,收買人心用處其實不甚大,安人心卻更佳。”
聽到稚奴如此,盧光明便明白,感激不勝,也不再虛禮,接了銀兩便走向林志,兩人嘀咕一番之後,林志感激不勝,看着左右無人,二人便在牢囚邊向着稚奴遠遠下跪行禮,然後将鑰匙從腰間解下放在地上,速速離開。
稚奴看他二人離開,這才慢慢地向着那媚娘所在的牢房走去。
而每走一步,稚奴的心,就痛上一分。當他走至牢房前時,已然心痛如絞,直恨不得當下死去了。
如若不是親眼所見,稚奴簡直不敢想像,那牢房之中,一身白衣被血污染得渾不見一處幹淨的,就是那終南山上,如一朵紅雲般駕着雪白獅子骢,落在他面前的那個谪凡仙子。
那皎白如月的臉上,顯然已經是擦洗了一番,不複身上的鮮血淋漓。可是那青青紅紅的傷痕,卻布了滿臉。
稚奴緊緊地握住拳頭,淡淡道:“開門。”
瑞安依言開了門,稚奴慢慢地踏入牢門,目光卻不曾離開媚娘那毫無生氣的臉半分。
慢慢地,他走到了她面前,俯下身子,伸手,欲輕輕碰觸她,卻又不敢——她身上的傷那般多,那般多,他怕。
怕現在的她,便是一絲一毫之力加之,她也會痛得叫起來。
所以,手指在空中舉起半日,終究還是沒有落下。而是緊緊握成拳頭,努力地忍耐着,一如他忍耐着眼中淚水。
這還是他的武姐姐麽?是那個美得高傲的武姐姐麽……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巡視着。
是……是她。
雖然全身上下,渾不見一處好地方,雖然因受不了這般折磨,已然閉着眼睛,沉沉睡去……
可是她的眉間,那絲讓他傾心的高傲與淡然,卻一兒也沒有改變。
一兒也沒有。
這般的人兒……如何能受得了這般的苦?
稚奴憤怒地問着自己:她是誰?她原本該是自己傾盡一切,捧在手心裏呵護着的人兒啊!爲何……爲何他卻連她都保護不了!爲何!
李治——
大唐太宗,文德皇後三子,晉王李治——
從來沒有如此刻般,恨自己無能,恨自己無用!
他想哭,可是又不能哭。因爲他怕驚醒媚娘,更怕醒來的媚娘看到自己眼淚之後,強顔歡笑的安慰!
所以,他忍着。哪怕此刻每一滴淚,都如一把冰冷刺骨的利刃,一下一下地刺着他的心。他也忍着。
手指緊緊地握着,蜷着,稚奴絲毫沒有發覺,一絲絲腥紅,正順着他的玉白指縫中,一滴滴向下流着。
他絲毫沒有發覺這種痛……
因爲心裏的痛,已然讓他失去了對周圍一切的感覺。連瑞安看到之後的驚呼,與上前包紮的動作,他都沒有感覺。如一道木頭人般,任無聲哭泣的瑞安擺布。
他的心裏隻有無邊的痛,隻有無邊的恨!
……
媚娘着實是累了。
是而,當她被放下的那一刻,便沉沉睡去,哪怕天崩地裂,也不想再管了。
至少在睡夢之中,她是不會煩惱的。
夢中,有爹爹,有妹阿儀和她的丈夫,那個憨憨的郭夫子。有素琴。有瑞安。有‘他’。有陛下。有神仙般的皇後娘娘。有……
他。
那個總是喊着武姐姐的稚奴,那個總是在弈棋時,目光專注的稚奴,那個總是對着她微笑的稚奴,那個總是……
總是事事處處都考慮在她之前的稚奴。
她淡淡一笑:
是呀……早就知道了,不是麽?
早就知道他的心意了。
可是他……是尊貴的皇子,是那位她從兒時起,就念念不忘的,神仙娘娘最喜愛的孩子。
她呢?
隻不過是一個出身寒門,以幾百兩銀子得了個國公号的……平家女子。
除了這張自己看時,常常因想起來自何人而心生厭惡的嬌豔面容,除了那些書上學來看來的東西,除了個性要強而學會的本領……
有哪一些,是真正屬于她武媚娘這個人的呢?
又有哪一些,是她真正可以拿出來,與這坐擁萬般寵愛,仁慈溫厚,又聰慧絕倫的稚奴,堪相爲配的呢?
……
她找不到。
所以,她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宿命,不在他身上。現在的他,隻不過是她在這**之中,唯一可以依賴可以仰仗的人罷了。
她覺得自己很卑鄙。一直以來,都是在利用着稚奴對她的情意,好在這宮中立足。雖然……在他兩次遇到危險的時候,她的确是着急的,的确曾經想過,便是自己身死,也不教他出事的。
可是……那隻是一種報恩,或者是恕罪罷?
她想,定是如此。因爲她心裏愛着的人,她很清楚,是那個無奈之下,隻能求她爲妾的“他”。是那個一直在宮外苦苦癡等,等着陛下大出宮人之時,紅轎轅馬,接了她回府的“他”……
所以……
她的腦海裏,突然浮現出一張清麗脫俗的臉來。
所以她才不恨那個徐才人的罷?即使她一上來,就搶去了陛下的心。
因爲自己知道,對于陛下,自己隻是尊重敬愛。雖有心動,卻終究隻是孺慕之情……
媚娘苦笑一聲:
是呀……似她這般城府深沉,心機繁多的女子,怎麽也配不上那朗朗如雪夜晴空的眸光裏的一片愛意的。
她配不上,而且也不打算配上。
所以……
便如此罷……
隻要她此次能活下來……便再也不參與這**中事了。隻求……能夠安穩地活下去,活到陛下放她出宮的時候。
隻要……
到時她沒有人老珠黃,“他”沒有妻妾滿房……她武媚娘的一生,就算圓滿了。
慢慢地,媚娘張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污暗的屋,卻不是她每日裏睜開眼時,看到的華麗殿。
一怔之下,她才想起,對了,此刻的自己,已然是階下囚了。
想想,也覺得好笑,已然是第二次了。現在的她,已不似頭次入囚時,那百般不适的樣子了。甚至,還頗有幾份自得其樂。
爲何而樂?
她想,大概是因爲,終于不用端着一張笑臉,面對一切了。
隻是……
她想起了素琴,心下一揪:她現在,可還恨她?恨她沒有保護好她,以及她腹中的孩子?
“武姐姐,你醒了?”
一聲溫暖清朗,如碎玉輕叩的聲音,響在耳邊。
媚娘認得這個聲音,其實,她也不意外,這個聲音會出現。
慢慢地,心不扯動頸上傷痕地,她轉過頭,看着那張溫潤如玉的臉,笑道:“你來啦。”
……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是看着她毫不做作的快樂笑容時,稚奴的心還是狠狠揪了一下:都什麽時候了,她還笑得出來!
可是心裏,又不由升起一股欽慕來。
淡淡頭道:“我來了。”眼裏的淚意,努力地壓下去。
媚娘看得出,他在強忍着難過,便笑道:“瞧你,做這一幅什麽樣子。武姐姐還沒死呢。再了,你隻看見我如此,卻沒有看看來路上那其他的囚犯麽?比起他們,武姐姐真的算幸運了。”
稚奴隻是不話,因爲那股痛意,已然堵到了咽喉。他怕一出聲,傷心就會化做嗚咽流洩而出。
“稚奴,你可記得,你是個男人,無論如何,也不能爲了一個女人流淚的。否則隻會教人覺得你懦弱。知道嗎?”媚娘看他如此,便道。
稚奴隻是頭,半晌才強咽下了痛意,道:“稚奴知道。武姐姐,你……真的沒事麽?”
“沒事。放心,我還好好兒的。能吃,能睡。對了,下次你叫瑞安給武姐姐帶些好吃的罷!這天牢裏的夥食,可着實不怎麽樣。”
其實,從她開始踏入這天牢至今,是半兒東西也不曾進一口。加之稚奴來得急,那林志與盧光明雖然準備了些吃食,卻還沒來得及與媚娘送來,就走了。
稚奴聞言,當下便着瑞安将食盒提來,又親手替她取了出來道:“都是你愛吃的。有蜜棗糕,有蓮子湯,有桂醴(就是加了桂花一起煮的米酒)……”
見到自己愛吃的東西,媚娘又餓了這許久,也顧不上疼痛,便咧着嘴,呲着牙,在稚奴的攙扶下起身,接了桂醴便是好大一口。
溫熱的桂醴一入喉,媚娘便覺得體内寒痛一驅而盡,笑道:“還是稚奴知道武姐姐。”又伸手抓了一塊兒蜜棗糕,大口而食。
“你慢兒吃……先喝口蓮子湯……”稚奴看她如此這般,又是心痛又是好笑,急忙端了蓮子湯來與她助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