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草長莺飛時。
太極宮宮門再開,一隊身着绫羅的少女,慢慢向宮内走來。
爲首的一個,走在衆人面前時,引得所有年長些的内侍見到後,無不驚歎出聲。
徐惠見衆人如此看自己,心下也是微罕,然又想起房大人臨行之前曾告知自己,她與那長孫皇後,動靜之間頗爲肖似,便含笑而過。
無所謂,無論她像與不像,隻要那個男人,那個她自幼便心心念念着的男人,愛自己便好。
帶着這樣的想法,她一路入了鳳露台,見到了那看見自己之後,妒恨交加的韋昭容,驚異不止的韋貴妃,陰德妃,燕賢妃,也見到了面無表情,卻能從她的眼裏看出震驚的楊淑妃……
同時,她也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女孩子。
一身杏色裝束,華美如杏花微雨的那個女子,那個立在一個端了大肚子,年歲與自己相仿的女孩兒身邊,美得雖衣衫樸素,卻豔冠群芳,目光流盼之間,如日月耀人的女子。
頭一眼,她便爲她之容貌驚呆了:世間,竟然有這般好顔色的女子!而這樣的女子,居然就在她心心念念,摯愛着的陛下身邊……
一種慌亂與驚恐,從心底湧出。
幸好,她很快從旁邊的竊竊私語中了解到,這個女子,姓武,名昭。正是房大人曾經多次向她提起的,曾經救過當今晉王兩次的武才人。
而她在這宮中的恩寵,據身邊同入宮的,一些消息靈通的,似乎真的如房大人所,因爲過于高傲豔麗,而不得上心。至今,連幸都未有一次。
可盡管如此,她的心卻難以稍安。
爲何?
她不知。
但有一是肯定的,此女絕非旁人想像的那般簡單,也絕對不是一個看似沉默溫馴的女人。
…………
是夜,太極殿中。
媚娘孤零零地看着那個白天見過的,名喚徐惠的女子,在入内之後,便被太宗驚爲天人,親自牽了她的手,視若珍寶,慢慢地引入内闱而去。
她的心中,一片寒涼。
早在今日鳳露台上之時,早在那時,她第一眼看到徐惠起,便知她必是自己勁敵。
隻因她的一颦一笑,似極了自己記憶中的那個神仙娘娘——雖是相貌完全不同的兩張臉,卻有着同樣的神态,同樣的氣質,同樣的恬淡。
那是自己無論如何,學也學不來的恬淡。
而她武媚娘……
高傲地,媚娘擡起頭,如一隻孤單的鳳凰般,慢慢走出太極殿,走向無邊夜色中……
她也不稀罕這樣的恬淡。
………………
同一時刻。安仁殿中。
韋昭容冷漠地看着面前的鏡子中,風韻不減當年的自己,淡淡問道:
“可是真的?”
“回娘娘,英蓉聽得真真的。再不會假。”于才人含笑在一邊,替韋昭容梳理着長長的黑發。
韋昭容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你做得很好,下去罷。”
“是。”
于才人退下後,韋昭容才滿臉厭棄地看了自己被于才人碰過的秀發,道:“春盈。”
“奴婢在。”仿佛是已經習慣了如此一般,春盈早已備好了水盆布巾等物,步跑上來,與韋昭容清洗方才被于才人碰過的秀發。
“那個叫徐惠的,知道怎麽回事麽?”
韋昭容任着春盈替自己清洗,慢慢道。
“回娘娘,宮外已經傳過信兒了,那是長孫大人與房大人因爲晉王一事,而安排進宮的新人。特别挑了出來的。宮外,若能與之交好且收爲己用,那是最好不過。”
“那樣的女人,收來做什麽?讓她分我的恩寵麽?!”韋昭容怒道。
見她發怒,春盈再不敢多言。
又過了一會兒,韋昭容才道:“那宮外可有什麽良策傳進來?”
“回娘娘,有書信一封。”
春盈一邊,一邊着旁邊的太監送上一封信。
韋昭容頭也不回,隻舉起手,那信放在手中接了過來,然後拆開便閱。
看着看着,她的嘴角,彎起一抹滿意的笑容,然後又淡然地将信交與太監:“燒掉。”
“是。”
太監依言,取下一邊宮燈罩子,将信放在燭火上燃,然後又扔入眼看就要用不上的火盆之中。
“春盈。”
韋昭容輕喚。
“奴婢在。”
“這于才人,做事既然如此盡心,那也該給她一兒好處。而這天下最大的好處,莫過于得償所願。你是不是?”
“正是。娘娘這般仁慈,那于氏可真是有天大的福氣呢!”
“好,明日,你便安排她去罷!”
“是!”
…………
次日。
甘露殿中。
“四哥要我們陪你一起出去做什麽?”稚奴一大清早,就見到興沖沖的青雀前來拜訪,且還要帶他們一起出去。便好奇問。
“這兩日,四哥偶然見了那新入宮的徐才人,不知爲什麽突然想着母後,夜不能寐。想着不如咱們一塊兒,去感業寺拜祭一番。可是大哥事忙,不肯前去。四哥隻有來找你們倆。走罷?”
青雀這般,稚奴也隻得依他。畢竟這幾日,他日日在宮中,看着那徐惠得寵之後,媚娘的失落樣子,心下難免不痛快。
于是想想,四月天光正好出遊,散散心,也是好的。便答應了。
接着,着瑞安去回了太宗之後,也可。便整裝出發。
四月的長安城,美如詩畫。街頭巷尾,俱是花木成行,楊柳如霧。看得自隻出過宮,還是去自己舅舅家的安甯與稚奴,好生新鮮。
青雀見二人如此,更是開懷,便提議道:“不若咱們先去拜祭了母後,然後再回長安城裏,慢慢地玩,如何?”
二當然答應。
于是,三兄妹到了感業寺,拜獻過長孫皇後之後,便向感業寺借了禅房,更了衣裳。隻做三個普通貴戶家的公子娘子,出來遊玩便是。
一路上,但見一路熱鬧,稚奴是玩兒得不亦樂乎,連帶着帷籬的安甯也是看着這個新鮮,瞧着那個喜歡。
青雀在一邊看着,不由想起當年自己與長兄承乾也曾如此一般,兄弟二人無憂無慮地玩耍的樣子。想想如今二人勢如水火,心下黯然。
到底是誰錯了?
他還是承乾?
稚奴本正玩兒得開心,忽見青雀如此作态,心下了然,道:“四哥,你是在想大哥麽?”
青雀聞言一驚,道:“你怎麽知道?”
“這世上,除了我與安甯,還有父皇,便隻有大哥能讓你如此挂懷了。現在我與安甯在此,父皇好好在宮中,你又了,去請大哥大哥不來……是覺得他生你氣了罷?”稚奴一邊心地抱着一尊欲帶回宮中,送與媚娘的泥泥狗,一邊咬着一串兒蜜果子(與後來的冰糖葫蘆很像,但唐時沒有制糖技術,所以隻能用蜂蜜澆在上面取其甜意……好奢華!想想看,蜂蜜做的冰糖葫蘆!)笑道。
“你這鬼精靈……若是你肯把這腦子用個一星半兒在應對**那些人上,也不必惹得父皇和舅舅如此爲你煩心了。”青雀笑罵,然後才歎道:“稚奴,你四哥做錯了什麽事,大哥要這般恨四哥?”
“你們兩個的事,隻有你們兩個自己最清楚。想想你們是從什麽時起開始不再和睦的,便知道了。隻有一句,四哥,你也好,大哥也好,諸位姐妹們也好。都是稚奴的心頭寶。咱們自己置氣便罷了,可别把些不相幹的人扯進來,傷了自己人的心就不好。”稚奴不是不知道自己四哥與大哥近些年的事情,隻是他不願透而已。
今日既然見四哥發問,便老實了。
青雀聞他此語,卻是甚感意外,一瞬間,似乎有種面前這個弟,突然長大了,甚至比自己還大些的感覺。
搖搖頭,他失笑:“你呀,越來越像個大人了。可是這心思卻一直不見長……罷了,走罷。四哥帶你們去吃些好的。”
兩聞言,歡呼一聲,隻跟着青雀入了一家挂着永安酒坊的店子,與酒博士(對酒家店二的雅稱)打了個招呼,便直上三樓觀景台上。
三人一上觀景台,便有那極知事的酒博士上前來迎,青雀又特别囑咐了要間隐秘又兼得淨靜二氣的所在,幾兩銀子扔出去,酒博士便立刻引了二人,前往觀景台上最幹淨安靜的一處座(類似如今的單間,不過周圍是用竹制或者上好的木制品作成半隔斷的牆壁,再配上花木之類的裝飾),取下毛巾,仔仔細細地擦了桌椅兩遍,才恭聲道:“不知王爺,是不是還照以前一樣?”
“除了将酒換成茶外,便都如以前罷!稚奴,安甯,你們兩個,可還有什麽特别想吃喝的?盡管,今日,四哥請客。”
青雀這般一笑言,那酒博士看着稚奴與安甯的眼神,立時變了。有驚恐,有不安。
稚奴看得有趣,便問:“你怎麽這般看我?是怎麽了?”
“的……的參見晉王爺……參見晉陽公主殿下!兩位……不,是三位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稚奴見狀,不知所措,倒是那青雀見慣如此,便着他起身,又交待兩句之後,揮手命其退下,這才笑與弟妹道:“不妨事,這等市井民,難得見到咱們這些龍子龍孫,吃驚也是難怪的。”
稚奴聽着,不知爲何心中有些怪異的感覺。似乎是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身分的與衆不同。
不多時,茶水便上來了,雖然這苶已然是當時坊間極品,然對自幼生長在宮中,三五歲起便開始将蒙甘露拿來漱口的稚奴與安甯來,卻再是不好入口。
見弟妹如此,青雀隻得笑道二人被寵壞了,又命身邊楚客去三人所乘的馬車上取了蒙甘露與一套内用茶具(内用,宮廷用)來,交與酒博士取了新泉水沏了,這才送上。
雖然茶水不合胃口,可不多時,端上來的幾樣菜品,卻教稚奴與安甯看得訝然欣然。尤其其中一道羊肉湯,取的羊蠍子熬了三日三夜做底湯,沏入新鮮肉片,又放兒切碎的,西域傳來極爲罕見的胡荽(就是咱們現在吃的香菜,當時剛剛從西域傳來,很珍貴的菜品)葉子,青胡蒜莖子(就是蒜苗,也是西域傳來的,不過因爲這個東西傳得早,當時不算什麽稀罕的了。),一兒南椒(就是咱們現在常常的川椒——花椒的一種),一兒鹹鹽,兩匙香醋……當真是鮮嫩美味,香鹹酸麻皆有,且爽而不膩。
就見稚奴這一向不愛多食此等腥膩東西的,也是連喝了兩碗。且又取了第三碗,依那酒博士所言,泡上一塊兒松軟鮮熱的,掰碎成塊兒的胡餅,連吃帶喝,極是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