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太子東宮。
配殿内。
太子身披狐裘,坐在炭爐邊,手持一把利劍,劍上串了塊兒腿子肉在火上烤着,溫潤而堅毅的面容上,已然是一片沉着。
“你确定,是安仁殿動的手?”半晌,他的聲音,才似一道寒霜,在這殿中響起。
一旁守立着的稱心,已無之前的卑微樣兒,換了一副精幹的面容道:“甘露殿裏剛剛才傳來的消息。自回宮之後沒多久,晉王殿下便醒來,楊淑妃陪着主上來時,才把這事兒透與主上聽。可主上卻因爲晉王殿下求情,放了那韋昭容。”
承乾半晌不語,才道:“我這個傻弟弟,可是越來越像母後了……這般事情,他還忍她做什麽!”一邊,一邊憤然将手中寶劍與腿子肉撺到地上,又憤道:“青雀這子,近來是越來越過分了!那韋昭容的意思,可不就是他的意思!怎麽!現在他連稚奴也要動手?”
想了半天,自己又搖頭,看着稱心将寶劍拾起,将肉塊取下放在一邊盤中,才道:“不……不太可能。若這世上有誰能如我一般疼稚奴,那縱我百般不願,也得将他青雀算做第二人……不可能是他。莫非,是那韋氏自己作死,動的手?”
稱心頭:“看樣子,似乎如此。據當時在場的,咱們的人,那韋昭容一聽見魏王晉王也在馬上,吓得臉色青白,似要昏倒。這般狀态,卻并非僞裝。”
承乾這才頭:“如此,倒也得過去。這個女人與青雀暗通許久,爲了青雀,獅子骢這樣的良機,她不會放過。至于稚奴,卻是個意外之數……隻是盡管本宮知她無心,也不能不恨她,若非是她,稚奴今日又怎會……”
想起弟弟當時的模樣,承乾一陣陣心痛後怕:“幸好這武才人命大,否則,否則若如當年……稚奴豈非……”
“殿下,殿下莫再悲傷。”稱心見承乾眼中含淚,心下不由恻然,道:“不管怎麽,晉王終究是無事。剛剛咱們在太極殿上的人來報,主上與王德閑話時,已下了令,着那武才人傷愈之後,便在太極殿上侍候筆墨,這可不是爲了能安晉王爺之心,順了那太醫的話兒做麽?而且殿下,其實此番武才人之事……容稱心句殿下不愛聽的話,反而是爲殿下創造了一個良機。”
“什麽良機?”承乾一怔。
“殿下,當時那太醫可了,若要平撫晉王心疾,除了武才人需得時常得見外,還有一個最重要的人,便是太子殿下你,也需得時常得晉王面見。殿下。您想,自晉王幼時起便随着主上。爲了能讓您與晉王多見面,隻怕主上會時常召你入太極殿随侍在側了。這于我們保儲之路,實爲萬幸之事啊!”
承乾不語,半晌才感慨道:“自,便是這般。無論父皇母後如何疼愛本宮,可是每次本宮出事的時候,總是稚奴。總是稚奴會爲本宮帶來些好運氣,或者……或者如今日一般,爲本宮擋下諸多災劫,引得一絲生機……
可是稱心,你可知,本宮每适如此,心中除了愧疚與後悔,卻半也開心不起來麽?”
稱心默然,看着承乾淚流滿面,心痛不已,半晌才悠悠道:“請太子殿下恕罪。雖然太子殿下這般心痛,可是稱心卻還是十分高興,晉王替您擋了災劫。也十分高興,幸好這世上有個晉王,是太子殿下的福星,每每總能救太子殿下于危困之中——雖然他自己未必便知道這些,但稱心還是很感激他。”
“稱心……”承乾看着他,眼淚嘩然而落。
是夜。
長安城。
太極宮。
大吉殿内。
已然被從行宮移回來的媚娘,總算是得了片刻清靜,與素琴一同坐在床上,披了厚衣棉袍,并足半卧,看着瑞安替她們吩咐了左右将火盆燒熱,又看着瑞安忙來忙去替她們收拾東西。
“瑞公公,咱們姐妹一切都好,您也坐下休息會兒吧!”素琴此刻,雖然臉色還是蒼白,卻已然神情安詳,不似方才回宮時的驚慌樣子。
瑞安聞言,笑道:“這可不成,王爺特别吩咐了瑞安,要在這大吉殿裏,照顧着兩位姐姐(雖然瑞安是個宦官,可一來他是皇子身邊的親近高等内侍,此時已是正四品的俸位,論起來比媚娘還高一級,二來素琴雖是充儀,卻一來不是一殿之主,二來年歲還,品封很高卻不夠資曆,所以依宮中習慣,瑞安才可以叫她們一聲姐姐),一直到武姐姐安好,元姐姐順利産下龍嗣才能離開。再者,兩位姐姐爲主,瑞安爲仆,這般客氣便是見外了。”
媚娘聞言笑道:“好啦,素琴,稚奴也是一番好意,都是自己人,你不必防的。而且隻怕,你今日心中的疑問,瑞安或能答你一二呢。”
這話一,瑞安才明白素琴的意思,當下又是詫于這媚娘心思缜密,又是愧于自己一向号稱伶俐,卻未曾發現。
急忙便着六兒将周圍人等都摒退下去,隻留他與六兒兩人在側侍立。
素琴最信服媚娘,聞她此言,又見瑞安極爲知機,比六兒還靈活些,也不多做态,便道:“既是自己人,瑞公公,以後我喚你瑞安可好?”
“這才是奴的本名。”
“好,那你便與六兒一同坐在火爐邊罷!天氣寒涼,這六兒是被我慣壞了的。你若不坐,隻怕他也不敢坐。”
瑞安意外,見媚娘頭,這才含笑與六兒感激地圍了火爐,坐在床邊,歎道:“瑞安真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在王爺殿中時,王爺與公主便是日日這般待瑞安與哥哥好。想着如今出了甘露殿,再不當有此等福氣。沒想到遇到了元姐姐與武姐姐,也是這般好。”
媚娘笑道:“咱們既然是自己人,性子便是差不多的。以後你可别客氣了。”
“是。”
又笑一會兒,素琴才道:“瑞安,我聽媚娘,今日之事似與那安仁殿有關,可當真?”
瑞安想了想,終究還是依了德安傳來的稚奴之命,不忍将真實情況告知素琴,才道:“隻怕是真的。”
媚娘一聞,便微擡頭看了眼瑞安,看得他有些不安後,才道:“若果如此,隻怕真是爲了你這孩子了。那安仁殿也未必太狠心了!”
“是啊……她竟要我孩子的命……”素琴恍然道。
此事雖屬推測,然是事實,瑞安倒也沒有欺瞞的必要:
“韋昭容其實也挺可憐的,當年她也曾爲主上孕有一子。
隻是後來不知怎麽竟無人告訴她,她素日最喜食之菜食便是極亦滑胎的五行草之鮮葉,所以宮人爲讨她歡心,因她懷孕之後脾胃改變,才想到用馬齒菜制成的冷陶(就是涼拌菜)獻上讨她歡心,誰知吃了不過三次,便滑了胎。
且又因滑胎之時,已然成型的胎兒滑落時傷及根本,再也不能懷孕了……”
媚娘與素琴互視一眼,才訝道:“她竟連這等事也不知?怎麽可能?”
“的可不是?聽,那五行草,可是韋昭容在娘家時便極喜愛的一道菜,加之……加之這宮中諸人皆知,她當年本是洛陽王世充之子王玄應的僞太子妃,且還曾爲王玄應生下一子,隻是後來被李績将軍殺子留母,日後又因長孫皇後憐她孤苦,且欲與韋氏交好,這才将她與其堂姐一同招入宮中……
所以,很多人都隻想着,會不會是她因自己曾有過身孕,大意了,以爲這五行草鮮葉食之無事呢?”
“所以,她才不能容忍這宮裏其他人,有孩子?”媚娘冷道:“自己不幸,本屬可憐。可若欲将自己之不幸加與他人身,那便是可惡了。”
瑞安默然不語。
半晌,素琴才道:“媚娘,咱們接下來如何是好?”
媚娘微微一忖道:“等,咱們現在,什麽都不能做。隻能等着你的身子安好,順利産下這個孩子,我的肩骨康複。這樣,咱們才能有在這宮中立足的資本。那些人才不會輕易便能謀了咱們去……此番之事,再不能有第二次了。”
素琴也恻然,頭。
瑞安看着媚娘的目光裏,越發多了幾絲敬佩。
……
又過了一會兒,媚娘看素琴終于睡着,便輕輕下床,着六兒好生看着,自己卻招手,令瑞安與自己同往側邊書房就坐。
書房中無炭火,一片冰冷,瑞安便知機地拿了狐裘來,與媚娘披上。
“瑞安,剛剛的話,你隻怕沒到底罷?此事……是不是還有其他人,牽扯進來?你放心,我不會告訴素琴的。現在她身體正是最緊要的時候,不能煩憂太多。”
媚娘這般,瑞安又得了稚奴務必照顧好媚娘的命,微想一想,此事讓媚娘知道,總是好過無知不提防,便道:
“武姐姐果然知機,不錯,此事确與他殿之人有關,隻不過,卻是有些烏龍……”
當下,便将楊淑妃之事了個一清二楚。
媚娘聞得此言,半晌才擡頭歎道:“原來竟是如此……不過也不能怪那楊掌史,正如稚奴所言,到底,她們并沒有加害我們的意思,隻不過是機緣巧合,她本欲放跑獅子骢,讓太子殿下在陛下面前獲些罪的,卻不想我與素琴所乘馬車适逢其時出現……所以,淑妃娘娘便索性利用這次機會,将一直傷害于她和吳王的另一對手安仁殿剪除……
罷了,到底,還是他們之間的争鬥,稚奴、素琴、我,都不過是犧牲罷了……以後,咱們心兒,不要牽涉其中便是。”
瑞安聞言,瞪着她看了半晌。
媚娘見狀,好笑道:“你這是什麽表情?”
“不……不是……”瑞安這才恍然自己有所失态,急忙笑道:“武姐姐不知,瑞安是被驚到了。你這般話,竟然得與我們王爺一般無二。真是……”
媚娘聞言,又笑道:“稚奴心善,又仁厚。雖然宮中諸人都以爲他若存仁善便必不聰慧……其實卻是想錯了。他在這大唐後廷之中,隻怕是最清醒的一個。便是我,也偶然會爲陛下的事情而煩心。他卻是将諸般事情看得清清楚,将諸人心思摸得明明白白……
可正因他看得太清楚,摸得太明白,他那仁厚的心,才會爲别人的悲苦而悲苦,才能站在别人的立場上考慮問題,并終究還是不忍傷害那些除他之外,所有人看來都是罪大惡極的奸佞之人……
所以,這也是稚奴爲什麽能在這從來都是晦暗一片,明争暗鬥的後廷之中,如一股清流,受多方護佑,自得其樂,卻無憂性命的原故——他是太單純了,單純得将所有人的惡意都看得明明白白,連惡意之源也看透了。所以才能包容,能體諒。
而他這發自内心深處的包容與體諒,也使得衆人對他的愛護與保護,是發自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