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大雪。
昭德寺側。
野狐落。
漫山遍野的枯樹,漫山遍野的荒墳,漫山遍野的紙錢挂在被裹得素面一片的枯樹與荒墳之中,隻看得到一星半的污白或穢黃。
雪地中,一座孤墳前,站着一個一身豔麗桃紅皮毛大氅的女子。她的面容,被厚實的棉帷籬擋得嚴嚴實實,隻是在風偶爾掀起帷幕時,可以看得見一抹豔麗如桃的紅唇,可借之想像那棉帷籬下的女兒好顔色。
遠遠地,一兒“吱吱”的踩雪聲,慢慢走向她。
停住,一身水藍色鑲黑狐皮毛大氅,隻戴了個風帽擋了風雪的福态身影,赫然便是當今的魏王爺,太宗第四子李泰。
青雀走向這女子身後,靜靜而立。
足足半盞茶的時分,兩人都不言不語。
良久之後,女子才緩緩轉身,側對于青雀:“你來了。”
“我與你相見,已是數次,隻是我一直不明白,你每次來這裏都要在這裏停着卻是爲何。”青雀淡淡道。
“因爲這裏,是我那可憐的,未曾得見天日,便被人害死的絢兒的長眠之所。”女子輕輕道。
“絢兒?”青雀一愣,良久歎息:“你連名字都給他起了?這于禮不合。”
“合與不合,又如何?既然他的父皇不能替他起名,那便由我來取。不好嗎?”
女子巧笑。
青雀沉默。良久才道:“今天我來見你,不是這些的。隻是想告訴你,你在這宮中,要對付誰,我都不管,甚至也可以都協助與你。但是唯有稚奴,你絕對不能再起動他的心思。記住,下一次,哪怕隻是讓我發現你有想害他之意,我也會讓你付出應有的代價,絕不輕縱。明白嗎?”
他的話很淡很冷,如這雪夜寒風。
女子似是極詫異地看着他:“你竟如此待我?”
“你是你,稚奴是稚奴。那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真心待好的親兄弟了,母後去後,便隻有他能讓我感覺到親情純粹。你若傷了他,我縱是活着,縱是取得了這天下,也終究落得個孤家寡人,也沒什麽趣味。”
青雀依然是極淡極淡地。
女子一怔,渾身輕顫,不知是氣是驚,半晌才顫抖着道:“我這麽做,全是爲了你……”
“你是爲了殺那元氏,再嫁給楊氏罷了。”
青雀道:“此計甚妙,可你不該把稚奴當成犧牲。爲了引得父皇對楊氏的猜忌,犧牲是必要的,可是這人萬萬不能,也不可是稚奴。一來因爲他是這宮中,唯一一個與人無争的孩子。二來,你太輕看父皇對他,承乾對他,我對他,甚至是長孫舅父與房、魏二人對他的情份了。他若有事,那讓他有事的幕後之人,又怎能敵得過太極殿,東宮,長孫府,房府,魏府五方聯手之勢?更不要我魏王府,頭一個便是要勢誅幕後之人的了。”
女子半晌才道:“你想得似乎太好了。太極殿與你,我倒還信幾分。可那太子殿下,會是這麽親待弟弟的人麽?還有那長孫府,他的甥兒可不止這晉王一個,怎麽就這麽偏愛?至于那房府魏府,更是莫名其妙。他們隻不過受了你母後一兒好處,便是要報恩,也當報在你們三兄弟身上,又如何這般偏愛晉王?”
“不管你信不信,我隻告訴你,如果稚奴一旦面臨危險,那麽這世上唯一一個可能比我跑得還快,去替他擋下災難的,便是承乾。而接下來,便是我那長孫舅父,與房相魏征二人……你好奇,是麽?爲什麽幾個外臣會待稚奴如此好?”
青雀淡淡一笑,道:“你也是看着他長大的,難道就沒有發現,我們幾個兄弟姐妹的相貌,性子,各自或肖父似母三兩分。隻有稚奴,卻幾乎是完全承襲了母後的性子與容貌麽?”
女子聞言,低頭思索一番,才擡頭,全身微微顫抖,似是極驚駭:“他……”
“不錯,除了臉形之外,他那五官,氣度,柔弱仁厚的性子,哪一兒與母後不同?你,這樣的孩子,愛母後入骨的父皇會如何?自幼敬愛母後的我與承乾會如何?更不用半兄半父,當年兄兼父責照顧母後長大的長孫舅父了——你隻看我們三兄弟中,除了稚奴,我與承乾,還有哪個,在母後去世後,是曾由舅父代遠征的父皇親自不假他人,衣食住行,樣樣細心地照顧過的?
兄弟之中,隻有稚奴。姐妹之中,也唯有一個公認最似母後的安甯了。
至于房相和魏征……你卻是把母後對他們的恩德,想得太簡單了。父皇一生征戰沙場,當年剛剛平定天下,又邊事不斷,那火爆脾氣那般大,怎麽可能真如外界所傳,每每爲房相與魏征谏後,都隻淡定自己怒氣便寬容于他二人?
實話告訴你,單隻我幼年所親見,母後爲保他二人全族性命,保父皇英名,便有三五次之多。
當年,母後至少有五次,于父皇因二人之谏大怒,欲誅其二人全族時,不惜冒着被父皇遷怒下欺君大罪廢後的危險,偷偷命王德與花言将父皇手書誅殺房魏二族全族的手诏給藏起,設計拖住那宣诏使,又着長孫舅父率了衆臣上勸父皇,又以自己恩情,硬求了李績與尉遲敬德強行以軍士護住房魏二府,保其合家安全……
母後這般費心,故然是爲不欲見父皇英名受損,更不欲見日後父皇因自己之錯悔之不已,又何嘗不是給那房魏二人,做了最大的靠山,又給了他們最重的恩情?
房相之妻,當年因悍妒抗父皇旨,父皇便着意賞毒酒賜死……雖父皇不是惡意,隻是将房夫人真當成了兇狠惡毒的妒婦。可畢竟他旨意是下了……
若非母後知機,急命王德與花言将毒酒換成食醋,又何來日後一番‘醋壇子’的笑話?隻怕要讓房相因痛失至愛,一生凄涼了。
特别是那魏征。房相尚可是謹慎,那魏征卻是自當年隐太子建成事後被父皇收用之日起,便抱了一顆求死之心,屢次冒顔上奏。當年,若不是母後看出他心思,多番慰勉,又知他因出身非氏族,苦憐女兒魏氏雖爲貴女,卻隻能嫁個無德無行,無俸無祿的氏家浪蕩庶子爲妾侍,便力排衆議,硬是認魏氏爲義女,将之以公主之儀許與我十四叔(李淵十四子,太宗十四弟,霍王李元軌)爲繼室,又着王妃儀……
這般種種,你覺得房玄齡與魏征二人在面對這容貌性格,都似母後再生,生前又是母後最愛憐幼子的稚奴時,他們會如何做想?”
女子半晌不語,良久才幽幽道:“聽你這般一,倒似是這晉王,才是你在争儲之路上最大的對手了。”
“他的确是。”青雀淡道:“他的确是。若他有心想争,便不他那般性子與父皇對其的溺愛,長孫舅父與房魏二人對他的偏愛遷愛,便是太子承乾,終因不忍這弟傷心,讓位與他也并非不可能之事。隻是,他卻是個傻孩子,如我母後一般坐擁寶山,卻隻是取其一二的傻孩子。他要的,從來都不是這大唐之主的位置。所以他也是在這宮中,最不足慮的一個。”
“此爲其一,隻怕其二,也是因他雖然仁厚善良有餘,卻沒有什麽殺伐果斷,治理政軍之事的手段與手腕罷?這才是你很放心他的理由。因爲他對你是真心好,因爲他是真心不欲爲主,更因爲他沒有你這般連自己兄弟父皇都要算計,都要清理的手腕。”女子淡道。
青雀淡笑不語,良久才道:“記得,以後不要再想着對稚奴有什麽不利的心思了。而且,你别忘了,稚奴的存在,于我們有利。若有一日……雖然我不想這麽做,但是或許,咱們可以利用承乾和父皇對稚奴的關愛,做些于我們有利的準備。明白嗎?”
女子不語。隻默默頭,然後才道:“你……今天來,就隻是爲這件事麽?”
“當下除了此事,再沒有什麽更重要的了。今天的話,隻希望你永遠記得。好了,天冷,你也早些回去罷!這兩日先不要動作,畢竟父皇已然因稚奴之事,對你起了疑心,終究是要一番調查。你若能靜心休養,父皇自會打消對你的疑心。轉而将目光投向錦繡殿。
對了,還有下次見面時,不要穿得這般惹人注目免生事端。這般華衣麗服,還是在父皇面前穿着比較好。”
“……我知道了。”
……
許久之後,看着他離開,女子才掀開帷幕,看着夜色中的人影,輕輕道:“你叫我穿給你父皇看……
可是這件大氅,正是你當年送與我的封昭容賀禮……我又怎麽能穿與他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