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琴,你一定要記得,有孕之喜,在普通人家,或者是件天大的喜事,可是在咱們這**之中,卻是一場輸赢難料的賭局。若是赢,你可得一切;若是輸,你将母子俱亡。從今天起,你要防着所有人,包括我在内。因爲就算我沒有害你之心,也會有别人想借我之手來害你的。因爲在别人眼裏,我們是好姐妹,故而你再不會防我。所以借我之手加害于你,那是最方便也是最安全的。”
越想,心裏越冷,到了最後,素琴終于覺得一陣深深的寒徹骨髓,同時,又有另外一股暖流,融化心中寒冰。
韋昭容見她不開口,正想再幾句,卻聽素琴慢悠悠道:“是呀……我真是幸運,有武姐姐這樣的好姐妹陪着。武姐姐卻沒這般幸運了,隻因她卻爲了我,不知以後,還要被多少人恨着!”
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一,諸妃心下忽然都雪亮,不約而同看了眼面色鐵青的韋昭容,連青雀也頗感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你……”韋昭容本想問她此話何意,但看見衆人目光,又知若此話一出,等于承認是她搞的手腳,便冷笑道:“看來元妹妹是驚得不輕呢,連這般沒頭沒腦兒的話都出口了。太醫,你可得好好照看好元妹妹的身子啊!否則,若傷及龍胎,陛下可就要心疼了。”
青雀見場面一時尴尬,不得不出來打圓場,笑道:“諸位母妃也是受驚了,不過且請放心,待會兒父皇便會下來,安慰諸母妃。隻是那武才人,隻怕還要一會兒才能下來呢?”
“這卻是爲何?”韋昭容明知故問,看向青雀。
青雀坦蕩蕩迎向她的目光,道:“武才人現下正困于那發了瘋的馬上不得下來,此馬甚是桀骜狂烈,隻怕得等到它力氣盡失了才能停得下來呢!”
韋昭容聞言,笑道:“何必如此麻煩?我早已料知此事,做了些準備,保教那獅子骢停便停。”
一邊,一邊又聽了聽逐漸傳來的馬蹄聲笑道:“聽,可不是那獅子骢來了?魏王,諸位姐妹,咱們就看一場烈馬失蹄的好戲,可好?”
青雀一愣:“烈馬失蹄……”忽然他面色一青,沖着韋昭容大喝:“你下了馬絆繩!”
韋昭容見他面色變至此,正想問怎麽回事時,卻見青雀不要命似地往山口馬蹄響處奔去,一邊奔一邊狂呼:“稚奴!别下來!這裏有馬絆繩!稚奴!快跑啊!”
看他身軀沉重,然這一番奔跑,卻是快得連長年練劍的杜楚客在身後跟不得上。沒命地喚他,叫他回來,那邊危險。
然青雀似是聽不見,隻是一路往上奔。
可惜,他這般急切的呼喊,在越來越近的馬蹄聲中,卻是再也不能聽見。
一閃之間,一道雪白馬影馱着一紅一朱兩名清逸出塵的身影,從碧綠樹蔭間一撞而落下,直如雪堆般墜于衆人面前!
馬上的,正是稚奴與媚娘。兩人一路騎着獅子骢,想着多跑一會兒讓它散盡力氣的。卻沒想到這獅子骢似是有所預知,竟向着來路奔回。
媚娘與稚奴正努力控馬間,似聽見青雀喚稚奴之聲,急忙便往這邊趕。剛剛來到樹林邊緣,便忽覺馬兒前蹄一拐,兩人便道不好!
齊齊驚呼間,稚奴隻抱緊了媚娘一同順着馬兒落下的力量墜下馬背,想到無論如何也要護她得生,卻再不想媚娘在落地前雙手一推一環,卻從他懷中掙脫,反手一抱,以自己嬌弱身軀護住他,左肩重重落地!這下掼之力太強,當場便将媚娘震得肩骨折斷,吐血昏迷!
而這鮮血,不偏不倚,正好噴了她懷中安然無事的稚奴一臉!
二人落地之時,衆妃與青雀一片驚呼!
……
稚奴聽不見别人在喊什麽,也不知是誰在拉着自己,要将自己從媚娘懷中拉出來。
他隻是透過眼簾上的紅暈,怔怔地看着媚娘被血染得豔紅一片的明麗臉頰,與安詳合着的雙眼。
半晌,他才慢慢地搖頭:“不……”
然後,又遲疑地搖了搖頭:“不……”
最後,當他發覺,媚娘似是聽不到他聲音時,才終于悲痛大喊:“不——武姐姐!你醒醒!醒醒啊!武姐姐……武姐姐!”
一邊哭,一邊從媚娘懷中倏然坐起,緊緊抱住了媚娘。
太宗趕到時,看到的便是這般場景:
被媚娘鮮血染了一身一臉的稚奴哭泣着,抱了那如紅花般燦爛,如沉睡般安詳的女子在懷裏,發出不似人聲的悲吼。
他心下一緊,當下不顧馬未停穩,一個翻身跳下馬來,幾個踉跄險些跌倒,卻依然不顧一切地奔上前來,一把抱住了正抱着媚娘的稚奴:
“稚奴!稚奴!你怎麽了?怎麽了?太醫!太醫!太醫都死到哪兒去了!快給朕來看看稚奴!看看他怎麽了!快!”
而不遠處,承乾與青雀,一遠一近地木然立着,看着面前被父皇抱着,自己懷中卻抱了媚娘凄厲哀号的稚奴,仿佛又回到那一年的行宮夜宴上,仿佛又看到那個被承乾一口黑血沾了滿臉,如行屍走肉般的稚奴……
……
是夜,終南山行宮中。
媚娘已被挪入了寝殿之中,以謝太醫爲首的諸太醫,也正緊張地治療着。
寝殿外的殿裏,太宗高坐首位,目光不曾稍離地盯着坐在自己身邊圈椅裏,雙手無力地搭在椅圈上,整個人攤在椅子裏,黑亮雙眸愣愣地瞪着寝殿門口人來來往往的稚奴。
他還是那一身朱紅,隻不過臉上卻被拭幹了血迹——
太宗曾叫人與他換衣裳的,可剛剛被人碰到,他便發狂似地亂打亂罵,弄得自己一身是傷。
每每都是如此,無論勸慰打罵,喝斥哀求……都無用,總得要承乾或青雀或太宗本人上前,親自攬住他,以強力止住他,他才肯安靜下來。
可目光總盯着那寝殿門的——
一如當年那夜,他盯着身中劇毒,奄奄一息的承乾寝殿門一般的目光。
連他一向最喜歡的三哥吳王李恪,也不敢輕易上前擾他安甯,隻得心痛無比地看着這個弟弟——
在場諸人中,除了素琴與蕭于二才人、瑞安德安等新入宮的人外,其他人都知道當年的事,也都不意外他會如此發狂。
——畢竟,那是他一生之中,有記憶以來,最初也是最痛的一次傷。
承乾看着弟弟這般,多年未流淚的他終是難忍悲傷,抱住稚奴痛哭失聲。青雀站在一旁,隻慶幸好在安甯因年幼,被父皇着留在宮中,由花言照顧,否則隻怕也是要哭壞了身體。
隻有稚奴本人,卻似對大哥的哭泣,四哥的憂傷無動于衷,隻是瞪着那寝殿門。
太宗雙拳緊握,眼中陣陣生疼,隻想着一件事:
當年稚奴整整花了一年時間,由承乾每日陪伴才從那狂症中走出。
現在呢?會不會明天就好了?還是……又是另外一個一年?或者更糟?
想至此,他召了王德前來,命喚謝太醫。
不多時,謝太醫到來。
太宗沉聲問:“謝太醫,稚奴此番,可與當年相同?”
謝太醫正是當年承乾中毒,稚奴發狂時診治其兄弟二人的太醫,當下便看了看稚奴一眼憂道:“回陛下,這……看情形,隻怕是了。”
太宗的手握得咯咯作響:“什麽叫做隻怕?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給朕一個準話兒!”
謝太醫自從那次以來,再未見過龍顔如此震怒,吓得當下軟倒在地,顫道:“陛下,這……這晉王爺當年心病,雖因太子陪伴,看似平靜,卻實未去除。此番又與當年情景,太過相似。故而……故而晉王爺心傷被觸,再次發作……是……是肯定的了……”
太宗聞言,隻覺頭暈目眩,強自暗暗鎮定後,才忍着疼痛道:“你是,稚奴又會像當年一般,整整一年不不笑,如同癡兒?”
謝太醫隻俯在地上,瑟瑟發抖。
看他如此,太宗大怒,剛欲着人将這無用的老匹夫拖下去打殺了才罷時,内殿裏,瑞安卻奔了出來,喜道:“回主上!回王爺!武才人醒了!武才人醒了!”
太宗一愣,這才想起媚娘還需由此人治療,正欲話時,卻見身邊稚奴聞得此語,木愣愣起身,推開一臉不解的大哥,直直走下台階,走入寝殿。
太宗皺眉,看向謝太醫。
謝太醫如何知道稚奴此行爲何?卻隻得冒了險,故做喜色道:“晉王爺這隻怕是因爲聽到武才人清醒,便将武才人當做太子殿下,故而再去探視……陛下,晉王爺此番狀态,隻怕是要平複了啊!”
太宗聞言,眼前一亮,當下第一個急步入了寝殿,身後,諸妃諸皇子也隻得跟着。
入得寝殿,隻見稚奴倚在媚娘床邊,看着已然清醒的媚娘微笑對自己,半晌才淡淡一笑,慢慢合上眼,慢慢躺下。
媚娘剛一清醒便見他如此,十分詫異下,又見太宗領人入内,急忙起身欲起禮,卻被太宗一步上前按下,示意她好好休息之後,才慢慢安下身子,看着太宗心坐在床邊,低頭看着稚奴,又伸手替愛子整理頭發。
好一會兒,室内諸人俱是不敢發聲。直到太宗示意謝太醫上前。
謝太醫知得太宗意思,便輕手輕腳地與稚奴診了脈,然後喜笑道:“陛下放心,晉王爺此刻脈象平穩,隻是沉睡了。待會兒他起來之後,便可一切如常。”
“當真?”太宗喜出望外,卻又不敢相信如此輕易地便醫好太宗心病。
謝太醫道:“臣不敢欺瞞陛下。當年晉王爺之所以落下心疾,乃是因爲他當時年幼,又苦守兄長數日不得見其清醒,失望以及,隻怕傷了心脈,起了妄症。總以爲太子殿下之清醒乃自己之夢境。而今武才人清醒得這般快,晉王爺自然不會做如此想。加之……加之他與武才人之間,隻不過是有些救命情義在,卻不似太子殿下一母同胞的血脈親緣,故而便清醒得快了。”
太宗長出口氣,道:“如此,稚奴便是好利索了罷?以後這心疾,再不複發了罷?”
謝太醫想了想,還是不敢保證,于是道:“陛下,此心疾之症,世所罕見。雖現在晉王爺看似平安,然也得防止萬一——隻怕接下來,還是讓晉王爺能如當年一般,日日瞧見武才人清醒無事……不,不止,還得太子殿下也日日能讓晉王爺瞧見自己安好才好。這樣一來,或兩月,或三月期,晉王心下安定,這心疾便能再不複發。”
媚娘聽得糊裏糊塗,想問,卻見太宗一臉鄭重,隻得咽下話。
太宗頭:“如此,朕知道了。下去罷!”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