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呢!稚奴真的長高了許多。隻是不知道,這心長大了沒有。”
“長大啦……你放心,若是還沒長大,便不會帶了這麽多好東西來,與武姐姐你了!”稚奴笑道,一邊打開食盒,先将書簡從廢門下的破洞裏塞過去與媚娘,然後才一樣樣地,将些吃食往裏面遞。
媚娘先接了書,當下歡喜:“居然是太史公記的越王勾踐世家與伍子胥列傳!稚奴呀稚奴,放眼這太極宮中,隻怕是你最懂我了!”
稚奴聽得此言,便如飲甘露,咬着唇角偷偷樂了好半晌,才清清嗓子得意道:“可不是?我知武姐姐一向最佩服的便是勾踐,又敬重伍子胥……所以特别尋了來,與你瞧。”
媚娘自幼愛書,尤喜文史。這太史公記雖然市面并非不可得,然卷本齊全,卻隻得太極宮内藏書閣與太子東宮崇文館二處方得齊卷。便是魏王李泰寵冠諸王,又喜愛書卷,也隻得半部而已。
是而于此時此地,得見此二卷,當真比什麽都要來得好。
而稚奴送此書與她,其實也是有些深意在的。故而如今看她喜歡,心下除了得意,還有一絲寬慰。
雖然他曾在太極殿前過,武姐姐與他,未來必爲一大助力的話。可是他自己清楚,這話隻不過是九分假,一分真。
然而便是這一分真,他也是真的需要武姐姐,早早複了鬥志的。所以,才會特别找了大哥,死乞百賴地求了這二卷來,與媚娘閱讀,同時也渴望着,這書卷能夠激了她的傲骨與鬥志,重新回到這深宮之中,重新站在他身邊,陪着他一同。
便是她什麽都不做,隻要有她在,自己便覺得有了幾分底氣,與那兩個賤人交手之時,心下也安定許多。
所以……無論如何,他需要武姐姐振奮起來。他需要武姐姐重回父皇身邊,重回這深宮之中,爲自己一臂助力。
稚奴在心中,不停地這麽告訴自己:是的,就隻是因爲這樣。
一時間,兩相無聲。
稚奴看着那關着的廢門,心裏是甯靜的。從未有過的甯靜,便是在父皇母後身邊,也沒有這般甯靜。
這甯靜如此美好,竟直似比他最愛吃的甘饴糖還要甜上許多。
良久,他都隻聽得到門另外一邊傳來翻閱書簡的聲音。不上來爲什麽,這種聲音似如能平定他情緒一般,這些日子以來,許多困着他的事情,也都漸漸開始明晰起來。
好久好久,隻怕一個時辰也有了,廢門那邊才傳來媚娘有些不安的聲音:“稚奴?你可還在?”
“在呢,武姐姐。”稚奴含笑應道:“怎麽了?”
“啊……無事,隻是我看書看得迷了,竟全忘了你也在……還以爲你離開了。便在,那我問件事情。”
“什麽事?”
“稚奴,武姐姐的情況,想必你多少也是知道的。自幼,除去父親,便再沒有什麽親近的人。卻想不到在這宮中,遇上了你與素琴這般待我好的。所以……”媚娘想了想,還是出口:“所以武姐姐想求你幫個忙,幫忙在武姐姐不在的時候,多多照顧素琴,可好?你可願幫武姐姐這個忙?”
稚奴聽得心下一軟,歎道:“武姐姐啊……就沒見過你這樣的。别的嫔妃都是爲了父皇恩寵鬥個你死我活也不罷休。你倒好,身在這般境地,還念着别人……”
“稚奴,有些話,在這宮中,武姐姐也隻能與你了。你是陛下與皇後娘娘的嫡子,雖然皇後娘娘不在了,可是陛下對你的疼愛,武姐姐雖然不能常侍君側也能看得出,那是發自真心的。隻怕如果有一天,陛下要爲了你,丢了他的性命,他也是甘心的。不止是你,太子殿下,魏王,還有晉陽公主,都是如此。所以,武姐姐從來不擔心你在宮中的安危。因爲你有一個了不起的父皇,外朝,還有一個了不起的舅舅。他們會保全你的。
而素琴和你不一樣,她與我一同入宮,又天性爛漫,性子又是愛打抱不平。雖然現在她因家世,頗受陛下寵愛。可稚奴,你自幼呆在宮中,當知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道理。她又不似蕭才人、于才人那般,在宮中有所倚仗……我實在是擔心她。”
稚奴聽得心裏發酸,嘴上也道:“武姐姐,你這可讓稚奴聽得好生不舒服。怎麽,你就隻擔心元才人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就沒想過稚奴也有可能如此麽?”
“你?當然有可能啊!爲何不可能?不過你很幸運,有幾位真心疼愛你的哥哥。而且……”媚娘想了想,終究還是沒把那句“你對他們的地位,無法造成危脅”出口,故而微頓了一下才道:“再加上你性子雖然也是仁厚又重情義,卻爲人溫和,再不會有人想對你出手的。”
稚奴苦笑道:“武姐姐其實是想,稚奴對别人不會造成威脅罷?的确,稚奴這般懦弱的性兒,誰又真的會覺得稚奴會傷害别人呢?”
這話的時候,稚奴滿心的矛盾。
媚娘聽得他如此,也是一時無語。
好半晌,稚奴才強笑道:“不過武姐姐得也是,似我這般的人,也隻不過是做個逍遙王爺罷了。還會對誰有傷害呢?放心武姐姐,我會護着她的。”
“謝謝你,稚奴……”媚娘微微地生了些感動,然後又道:“隻是我不知道,這樣對你好還是不好。因你在這宮中,本身隻是個獨立的人兒,與誰都不相幹的,現下,卻是武姐姐逼得你必須也如其他皇子一般與人朋黨了。”
“什麽叫與人朋黨……”稚奴笑罵:“武姐姐,便是你不,我也理當護着這元才人的。畢竟她是父皇喜歡的人,而且看父皇對她的态度,隻怕未來,也會爲稚奴再添幾個弟妹。稚奴護着她,也是爲了父皇,不單單是爲了武姐姐你。”
媚娘聞言,心下一寬道:“也對……是我多想了。”
兩人又是一陣無語。
雖然無語,卻是俱都歡喜的。媚娘心事得了,看書看得歡喜;稚奴則是得以平靜,看天空看得歡喜。
隻可惜,良宵易逝,不多時,瑞安便前來催促,道已然将至寅時了,若再不回去,必定會惹得宮中花姑姑起疑。
稚奴這才驚覺時光如水,一流而盡,依依不舍起身道:“武姐姐,我走了,你也要多多保重。放心,我會很快來看你的。”一時間,心中竟然有種酸酸的感覺,逼得淚水欲出。
“稚奴,以後這裏,你能不來,就少來罷!我知道,武姐姐就算勸你不來,隻怕你也不聽。但你要答應武姐姐,一定保護好自己,莫教别人傷了你,可知?”
“稚奴知道。放心吧!武姐姐,下次稚奴再來,便帶了棋來,與武姐姐下棋,可好?”
“你這傻孩子,咱們連面兒都見不上,如何下棋?”
“這個簡單,稚奴明日便着人給你送了輕便些的棋具去,到那時,你在門那邊,我在門這邊,各進一子,便将進位出來與對方知曉,不就能了麽?”
“你這鬼精靈……好,武姐姐答應你。快回去罷!下次穿得厚些再來。”
……
直到離開好遠,稚奴依然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首地看着那道廢門。又時時似個大人般,嘴裏念着些酸詩,什麽知己難求,咫尺天涯之類的。
德安瑞安看得好笑,又不敢。最後,還是瑞安道:“王爺,既然您這般惦念武才人,爲何今日不趁着主上高興,求将她放回宮中呢?”
“若我求,父皇自然會答應,可是這樣一來,當初爲武姐姐的一番心思,也可是全白費了。”
稚奴道:“隻因這樣一來,父皇心中便會覺得,武姐姐于我的恩情,終究還是被我報了。父皇也不會再對她有感激與愧疚感。所以,我必然得要保證,武姐姐出來,一不是因爲我,二不是因爲父皇的本意,這樣才能讓武姐姐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更加超然。也才能保得她出來之後,父皇會對其敬愛重信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