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竟是過了幾日神仙般的日子。
這一日,已是臘月。
一大早,媚娘出門,便見才人居前,一片雪白。心下大喜,遂去,欲招了素琴一同前往梅園賞梅。
可偏生素琴早早因得了信,自家父兄這幾日因陛下離京,受命于前朝當值,心下思念,便上表,求了貴淑德賢四妃中的貴妃韋氏,淑妃楊氏見父兄一面。
今日剛巧,二妃聞得元氏女求,道元氏功臣,雖元氏方才入宮,然年幼思親,是所難免,懿旨下準了。
于是,她便自己獨自一人,也不帶什麽宮人,自向梅園而去。
至得梅園時,卻見一片雪白似銀綢世界,間又綴紅梅如火熾烈,當真是美不勝收。心下大喜。又兼之思及前朝曾有宮人冬日取梅瓣貼于面頰之上,以得帝幸之的法,便笑着也摘了一朵金蕊紅花的梅花來,仔細撫得平整了,又自懷中取了随身攜帶的面脂,輕于眉間,将梅花緊緊地粘在眉間。
女兒愛美,她也亦然。隻是素不喜脂粉妝俗氣罷了。
當下,她妝既成,便得意洋洋地跑到湖邊去照。誰知梅園中湖水不似淨初池,竟然已是結了冰。
略感無趣下,天空又下起絨花細雪,她便隻得裹緊了自家中帶來的銀綢皮毛大氅,速速尋了一片梅林,立于梅樹下。
卻絲毫未曾發現,不遠處的亭子裏,一個同樣身着銀色皮毛大氅的少年正由着兩名少年侍童伴着,坐在亭子裏,喝茶,自弈爲樂……
“王爺,下雪了。咱們還是回去罷!”
少年正是稚奴,因前日那些妃嫔未得見面,今日便又是一堆堆地往甘露殿裏紮。他心煩之下,便找了個借口,偷偷溜到這兒來,下兩盤棋自己解悶。
“回去?剛剛才出來時,那些人才剛剛到齊了。此刻回去,豈非被逮個正着?不回去。再者雪中賞梅,别有一番意味。”
到這裏,年紀卻要裝成大人樣的稚奴便像模像樣地端起茶杯,隻待做個以雪爲菜,以梅爲下酒的雅士,誰知擡眼尋他的下酒菜時,一抹倩影,卻就這麽撞進他眼底。
一片雪白嫣紅中,眉心一金蕊紅梅更映得媚娘笑臉傾國傾城,一時間,竟讓稚奴看得呆了。
“咦?這可不是那武才人麽?救了王爺的那一個?”
瑞安一見,便叫道。
稚奴聞言大驚,正欲攔時,卻見媚娘已爲瑞安聲音所驚,竟向自己這邊看過來。
便隻得尴尬坐于當場,看着媚娘又驚又喜地手持剛剛折下的一枝梅花跑上來,笑道:“稚奴?!你怎麽又入宮來了?!”
“大膽!這可是當今晉王殿下!怎麽如此無禮!”德安聞言大怒,卻忘記眼前此女是爲稚奴的救命恩人,上前揮了拂塵便喝。
“晉王……”媚娘聞言一驚,又想起這幾日的事,心下恍然,當下便急忙丢了梅花,欲行禮。卻被稚奴攔住道:“姐姐救了我一命,又是父皇的才人,自然不必客氣。德安,你沒事兒瞎喊個什麽勁兒?還不與姐姐把花兒拾起來,再端張圈椅來坐?!”
幾句話得德安猛然驚醒,知道自己無禮,當下欲賠不是,卻被媚娘攔住。心下感激,急忙便親自端了張圈椅來,與媚娘坐下。
媚娘看着稚奴,笑了一笑,想開口時,卻不知如何稱呼是好。稚奴看出她心中所憂,便笑道:“武姐姐,若非有你,隻怕這世上再無稚奴一人。所以,這乳名,便是父皇在,你也是喚得的。”
媚娘聞言,又見他善良溫厚,心下極喜,兼之生性不喜拘泥節,便微微一笑道:“既然稚奴不待姐姐當旁人,那武姐姐也不待稚奴當旁人了。稚奴,前幾日那些東西,其實都是你着人送來的吧?武姐姐可得謝謝你了。”
稚奴見她不與自己生分,更是高興,笑道:“武姐姐太客氣了。若非是稚奴,武姐姐也不會這般難受。對了,聽武姐姐後來還去尋過稚奴?”
“我隻是想把衣裳拿去與你換而已。不過那會兒,我看似是有人将你帶走。便罷了。”
“你怎麽知道稚奴被人帶走了?”稚奴大奇:“你看見了?”
“這倒沒有。不過你走過的路上,有兩排腳印,卻是朝着内殿方向去的。并且這兩排腳印,一排與你一般大又有水迹,我便猜是你。”
稚奴聞言,不由深深看了媚娘一眼,暗歎她的聰慧。
又了一會兒,話題漸漸扯到這棋藝上。聞得媚娘也會下棋,稚奴歡喜,二人便要一較棋術。
德安瑞安難得見主人這般高興,心下歡喜。又看雪漸有增大之勢,便安排着周邊諸侍,去取炭火的取炭火,取風雪帷的取風雪帷(一種棉花做裏胎的薄簾子,唐宮多爲高殿,所以這種風雪帷是冬日防風雪的利器……),私下禀明淑妃娘娘的去甘露殿……
不多時,這間的亭子,便圍起幾面風雪帷,隻留一處罩了密實厚紗,隐約可見亭外雪景紅梅。亭子裏幾處角落,俱都放了炭火盆。
溫茶暖人,稚奴與媚娘玩得更加起興。一時間,各有輸赢。
稚奴自幼愛棋,自幼便得長孫皇後親傳棋戲,又曾習于諸位國手,複且敗之。
其棋力之精,隻怕于整個大唐都鮮有敵手。隻是一直以來,他不欲傷以棋揚名諸王的四哥之心,故與人弈棋,總留下幾分餘力。
而今媚娘一出手,便讓他隐隐覺似與自己棋力相當,當下甚喜,放手一戰。
果然,一局末,稚奴盡全力,也隻是得了三子勝面。心喜更甚,便纏着媚娘繼續。
媚娘與稚奴一般吃驚。原因隻爲她竟也與稚奴一般,雖自幼受父親影響喜愛棋藝,又多得名師指,然家中與周圍人,除了父親與幾位老師外,便都是些不懂半懂的附庸風雅之徒,又不能駁了人家面子。故而輕易不與人弈棋。但凡有迫不得已時,便隐去一半實力迎之。即使如此,也是屢屢得勝。惹得她總是心底暗歎,棋逢對手之幸,此生隻怕再難尋覓。
想不到……
竟然在這深宮之中,得遇對手。如何不喜?
二人越戰越酣,越戰越酣,竟然渾忘了時辰。周圍德安瑞安見狀,雖眼瞧着到了用午膳的時候,也不忍叫起主人來,隻得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正犯愁時,便突然間風雪帷被一掀而起,一個身着墨狐裘,露出内裏龍袍的中年男子氣宇軒昂地走進來,笑道:“稚奴!你卻還在這裏玩兒呢!飯也不吃了?”
稚奴于風雪帷被掀時,隻覺一陣涼風吹進來,已知有人,但隻當是哪個侍來送東西,加之厮殺正在興頭上,再不肯擡頭。
如今一聞太宗聲音,大驚起身行禮道:“父皇!”然又想起棋盤上棋局,心下一緊。
媚娘本來聞得太宗前來,也是一驚,然又見稚奴面色一緊,似欲看向棋盤,心下知他不願爲人知自己棋術高超,便當下借行禮之機,長袖一揮,将棋子掃得亂灑一桌,再難看出方才之驚天大局。
稚奴見狀,知她是爲自己着想,不由從胳膊下滿是感激地看她一眼。卻見媚娘調皮對自己一笑,眨了眨眼兒,模樣俏不可言。加之眉心那紅梅,竟是美得不可方物。
心下一悸,又想起前朝宮人以紅梅取幸之事,料想媚娘如此,隻怕也是存着同樣心思。不知爲何,突然便不樂起來。
太宗卻不知片刻之時,稚奴與媚娘之間便有這如此多之心思動作,隻是笑着将稚奴抱起在懷,又平了媚娘的禮。
待媚娘起身時,太宗也是望着她姣好容色一怔,笑道:“素聞武氏女名,今天一見果然并非虛傳。”
媚娘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太宗,平時裏常聞得父親提起太宗,是世不常出的明君英雄,又被這大英雄這般贊美,心下難免羞澀,臉兒微微一紅,便低下了頭。更加襯得麗容無雙。
太宗雖然鍾情妻子,然而媚娘這般容色,天下又有幾個男兒不爲之驚豔?
再者媚娘時年十四,與城陽公主年齡相仿,故而也隻笑吟吟,如賞女兒般看着媚娘笑,卻再無半其他心思。
稚奴自幼跟着太宗長大,又豈會不知父親心思,眼看着與自己有救命之恩、棋友之誼的武姐姐似是對父親動了情,心下大急。又不知如何是好。隻得攔了父親頸子嚷嚷着餓,要去用膳。
太宗見愛子肚餓,倒也不無憐意,又意起,便召媚娘一同前往甘露殿用膳。
媚娘聞言,心知今晚侍寝之事,隻怕要至了。一時又喜又憂又矛盾,便隻得慢慢福了身子,道了句遵旨,便跟了去。
稚奴本意是欲讓父皇離了媚娘,誰知卻适得其反,卻讓她跟了甘露殿去。加之他暗觀媚娘神色,竟似有矛盾之意,便知自己想錯了媚娘心思,暗恨,腦瓜兒裏隻是反複想着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