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内,稚奴含笑,抱着年幼愛睡的妹妹,跟着王德,帶着德安瑞安,來到太極殿後堂,如往日一般,靜靜聽父皇與百官早朝,一邊拿自己制的傀儡,與幼妹玩耍。
自從母後死了之後,父皇便常常夜裏驚醒,抱着他們兄妹哭泣。後來,父皇便命王德,日常如非要事,或他遠幸宮外,晉王治與晉陽公主安甯,便再不得離他三丈之數。
“那早朝……”稚奴還記得,當時王德聞言,很是猶豫。
“他們兩個孩子,便是聽到了些什麽也不當緊,命乳娘與内侍們抱在太極殿後堂玩耍便是。隻要不跑到殿上就罷了。朕實在不想夜夜夢見這兩個孩子跟他們的娘一樣,早早地就離開了朕……就像當年承乾吐血時一樣……
朕已經失去了無憂,失去了朕最愛的妻子,再不能失去他們了。”
所以,從那一日起,他便與妹妹,日日守在這太極殿後堂,聽着父皇與諸位官員議事的聲音。
當然,外面那些官員們也不是不知道此事。
之所以沒有反對,一來是他們兄妹二人,在官員們眼裏還隻是兩個失母的孩子。
二來,母後在世時對這些官員可是盡心照顧。滿朝文武,凡有品級者幾乎無一不曾受過些恩寵于母後處。故那些官員們總對他們兄妹二人極爲移愛。
三來,舅舅長孫氏自母後離開便又得父皇重用。
四來,也是最重要的,父皇溺子之名海内皆知。前些日子改封四哥的時候,還因爲不舍得讓四哥出居封地,在早朝上便與諸臣鬧得不可開交。
堂堂大唐天子竟被急得當着滿朝文武的面兒,抱着趴在自己膝上哭念母後的四哥,淚如雨下再不肯松手……
諸臣們也實在不願意再讓這位賢明的君上傷心。如此事便隻得罷了。
所以這半年來,當太宗上朝時,那些官員們便學會适應那後堂偶爾傳來的兒輕笑之聲。甚至有些官員偶爾也會在私下因這聲音,念起家中可愛的年幼兒孫,忍不住會心一笑。
不過今日,朝堂之上,卻是再無一人想起這般親子孺慕之情了。
原因無他,太宗又一次重提封臣之事。朝堂上下,俱是一片緊張。
不多時,便有長孫無忌,禇遂良等臣上奏不可。太宗見素來支持自己的無忌也如此,不由大怒,君臣之間,竟然便僵了下來。
後堂之中,稚奴聞得這些,不由皺眉,想起母後生前的最後一番教誨,心中暗歎:父皇此舉,着實有些晚了。正如魏征大人曾經有一次提起的那樣,應當在請舅父回來時,便立刻将諸功臣分封各地的。
不過……想想父皇這一年來,幾乎形銷骨立,稚奴也心下一酸:母後的去世,對父皇來,是個太大的打擊了。
别人不知道,日日與父皇不離的他卻是知道的。現在的父皇,看上去似乎還是那副精力過人的樣子。其實私下裏,隻是靠着那些往日從來不曾用過的大補之品,安補着,才能如此優遊于國事之間了。
心下做了這般想,便喚了現下已然漸有母後之範的四歲妹安甯來,兩嘀咕一番……
……
下朝後,太宗便召了長孫無忌、禇遂良、房玄齡、魏征、韋挺、劉洎六人,在尚書房議事。
名爲議事,其實君臣七人心下有數,還是爲了早朝之時,封臣之事。
長孫無忌第一個便上奏不可,又道:“此事若行,實難安功臣心。”
太宗聞言,便欲發怒,然終究念着多年情分,隻是陰沉了臉。
其餘五臣,禇遂良與韋挺,力扶長孫無忌之言。而魏征與房玄齡,也隻是沉默中立。僅劉洎一人,覺得此事行之,無可無不可。
當下,禇遂良便怒言劉洎存不良之心。太宗聞之益怒,起身欲喝禇遂良之時,卻忽聞一聲女兒嬌喚:“父皇!”
君臣聞言,皆愕然,回顧時,卻原來是年方四歲的安甯,正含笑帶了幾名手奉食盤的内侍,緩緩而來。
衆臣一見安甯這般笑容,恍惚間似又見到當年長孫皇後之容,一時間便心下發軟,氣也全消了。長孫無忌見得最肖似妹妹的甥女安甯如此這般,與其母當年舉止相同,更是眼圈兒一紅,幾欲落淚。
太宗更不必提,一見愛女,當下再大火氣也沒了,隻是皺眉,眼裏發酸道:“安甯,你怎麽擅自跑進來了?父皇正忙于政務呢,你這般,可是不好。”
“父皇,安甯知道失禮了。可是安甯在後面,聽到父皇與舅舅,還有諸位大人們似乎有些煩燥,便想着九哥過,母後常常教導他,要爲父皇解憂,要爲諸位大人們解難。所以安甯便學了母後,也端上幾碗清心羹來,鬥膽請父皇進食,并賜與舅舅和諸位大人們,以解辛勞。”
太宗聞言,眼中含淚,欣喜将女兒摟在懷裏道:“好孩子,果然是好孩子。罷了,諸位卿家,既然公主如此美意,卿家們自當與朕同食了。”
這話一出口,衆臣當下便應之。各自坐了席位,任着侍女奉上清心羹,君臣食用不提。
安甯見狀,很是高興,又笑道自己是瞞了九哥跑出來的,隻怕九哥着急,便欲回甘露殿。
太宗雖舍不得愛女,然國事當前,隻得命王德送公主出太極殿回甘露殿,務得看了她與稚奴見面再回來。
王德領旨。太宗又與衆臣隻談飲食不國事。
羹已用完,諸臣正欲再進奏時,王德匆匆而來,俯于太宗耳邊略幾句。太宗臉色一變,便道:“既是如此,朕片刻便去。”
衆臣見此,知必然有事發生。加之也不欲再行進言,便紛紛告退。太宗準。然衆臣剛剛退去,太宗便急命王德,莫驚動了長孫等人,隻潛潛召了魏征與房玄齡回來密談。
不多時,房魏二人便潛潛入了太極殿,與太宗議事。
太宗之意,房魏二人皆知,然都勸道:“雖主上英明,已知關隴之事,不可再拖,又得皇後娘娘如此賢德,咨不欲外戚幹政。然一則長孫大人爲人忠心耿耿,再無二意,一時間倒也壓得住關隴之力。二則此事如強而爲之,隻怕會傷功臣之心,引天下疑主上意有誅功臣之舉,傷了主上清名。三則現下關隴勢大,長孫大人之所以一向謹慎而今卻力反主上封臣之舉,隻怕也是擔憂諸家若因此生了怨心,于封地做亂,則天下大亂矣。故而,此事實在不宜于此刻而行。”
太宗聞言,歎息不止:“是朕的錯。當時隻顧着傷心,又懶憊,想着若有輔機在,則國事無憂。卻連他的請求與解釋也不曾詳聽,便将高位重權強壓與他……害得他現在也是騎虎難下。
唉……罷了,這關隴之事,早晚是要收拾的。隻是一來關隴諸家,有功于大唐,朕也不忍心傷了他們忠心。二來……現在,也還不是時候。封臣之事,便罷了罷!你們二人回去之後,房相,你便将朕的意思傳與輔機聽,記得,莫讓其他幾家知曉。否則,那些人以後,隻怕再也不會聽輔機的。到時反而讓他爲難。”
“臣遵旨。”
……
次日,三公之首,長孫無忌上奏,力勸太宗不可封諸臣于各州。太宗念之,準。
……
又數日,即貞觀十一年(公元67年)十一月,諸世家所獻好女良兒,分批入宮。
而這其中,就有應國公次女,武昭。
諸位才人入宮後,首先,便是依着規矩,進行體态複甄。
媚娘站在宮闱省中廳,一邊脫了羅襦,憑着身邊太監拿尺量測。一邊偷眼看着周圍諸位一同入宣的才人。
此次因着世家之女,所獻甚多,然姿色才華家世皆出衆者,僅得四人。除去媚娘外,一爲韋挺次妹,當朝貴妃韋氏之堂姐适與蕭氏後所生之女,蕭薔,年十五,因姿容明豔,舞歌俱精,爲正五品才人;
洛陽于氏女英蓉,年十三,姿容如雪,女紅猶絕,爲正五品才人;
長安元氏女素琴,年十一,豐姿殊豔,尤爲可愛,文書皆識,爲正五品才人。
……
媚娘隻眼一掃,心下便略明白了些許這些女子爲何能入宮的原因。又在心中暗歎,果然家世良好之人,方得聖心。自己因爲當今陛下的一念憐憫,雖然脫得了家中那般情況。可入得這宮來……
隻怕也是難保一個安生。
心下這般想着,便渾渾噩噩過了複甄一事。又與那其他三名才人,得了那引使公公的請,便欲往外走。
誰知剛剛走出一步,便聞得那蕭才人嬌滴滴一聲道:“且慢,這位公公,我有一事不明,還請公公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