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放心,此間事一了,便再無其他了。”那公公笑道。
“可是……可是這般害我哥哥……我……”李愔猶豫。
公公斂起笑容,慨然道:“梁王這是何話?咱們雖然是要故布疑陣,可終究還是替蜀王殿下做好了準備了。此刻,蜀王殿下已然身在杏花林中,救助于那長孫無忌之孫了。此等人證,再不會教他爲人所疑。”
殿外,一歲多便能借着天生過人的記憶力,硬生生記下父皇最常所用“敕令”二字寫法,并書于紙上,博得神童美名的稚奴,自然也是将這又長又難懂的番話兒,清清楚楚地記了下來。心下還甚是得意道,明日學了與父皇母後,哥哥們聽。
想到父皇母後對自己大加褒獎,稚奴便更加喜歡,更加豎起耳朵來,仔細聽清楚每一字句。
李愔長歎道:“可我還是不明白,你爲何要我把哥哥也扯進來。”
“梁王殿下,您日前也是見到了的,蜀王殿下心性仁厚,可也太過仁厚了,竟然對那長孫子如此親厚。也不想想……”那公公歎道:“故而,隻有如此,咱們才能讓蜀王殿下明白,那長孫子是斷不會與他親近的,并且,還會存了心去害他。隻有這樣,才能讓蜀王從此,振奮自強啊!”
……
接下來,那公公又與李愔了好些稚奴聽不懂的話兒。稚奴都一一記在心裏。然後,便見那公公一揚手,柱子後面便跑出一名宮人來,那公公又叮囑他幾句,了些什麽“此事若成,你必得天大好處”……雲雲的話,然後三人便一同離了宮室,推門而出。
躲在門外的稚奴不覺一驚,急忙側身,向旁邊旌旗下藏去。幸好,那旌旗甚是寬大,又垂着地,再者稚奴身形,竟被他躲了去。
又過一會兒,稚奴聽得腳步聲漸遠,正欲出來,卻又忽然聽得一陣腳步急匆匆,還有幾名内侍尖着嗓子什麽“速速将醒酒湯送與太子殿下”之類的話。稚奴隻當是剛剛那三人又回來了,一時吓得動也不敢動。可待那些人走沒多遠,稚奴便回過神來,想起那些并非剛剛的公公。于是急忙一手抱了狗爬出來,欲追,卻被人撈了起來,好打了兩下屁股。
稚奴吃驚,回頭看時,卻原來是四哥青雀,正又驚又怒地站在身後。于是憨笑道:“四哥!”
青雀一路尋稚奴到此,急得已然是一身大汗,本欲打弟弟兩下出氣,可看他這般粉娃兒,明明挨了兩下子好的,卻隻挂在自己胳臂上對着自己笑,再是也打不下手,隻得歎道:“你可把四哥吓死了!幸好大哥喝多了,神志不清,要不他今天非把這禁苑都給翻個底兒朝天不可!”
稚奴知道自己有錯在先,也隻是笑,任憑哥哥責罵。
見他如此,青雀又如何真狠得下心罵他?隻得牽了他手,一路帶他前行,回往酒會之上。
一邊行,青雀一邊問道:“稚奴,你可跑到這禦膳房來做什麽?肚子餓了麽?酒會上那麽多心,不夠你吃的麽?”
“四哥,母後回來了沒有?”稚奴隻是一心想着要将剛剛聽到的好長話兒學與母後聽,得番誇獎,再無心回答青雀問題。
“回來啦!就等着打你的屁股呢!”
青雀吓他。
誰知這個平時一聽母後生氣便驚得動彈不得的弟,今日卻得意洋洋道:“哼!母後才不會罰稚奴呢!稚奴今日,可學了大本事呢!”
“什麽大本事?”
青雀失笑:“是學了人家大廚調香配菜呀,還是學了人家廚娘制作湯餅呀?”
稚奴不服氣,正欲反駁,将方才所學之語一遍,忽又心轉一念道:“不與你聽!我偏要在母後面前背與母後聽,讓母後也誇獎我,比四哥你還聰明!”
“哈哈!好好!你比四哥還聰明!走!”青雀隻當是稚奴又學了些子什麽新鮮話兒,便一把抱起他,向前走去。
不多時,稚奴便與青雀回到筵席之上。而長孫皇後也已然去探視過開席前,突傳有喜的妯娌回來,端坐于夫君身邊。
太子承乾則滿臉通紅地靠在長孫皇後身邊坐着,顯然已是喝多了,正遵從母後命令,拿過宮人手中的醒酒湯,飲下數口。
而被正向青雀抱着向父皇母後問好的稚奴,那原本天真無邪的笑容,也在看到大哥手中那隻碗後,突然一怔,腦海隻響過一句“便是八匹馬,也是要死了的”冷酷話語。
那隻碗……
稚奴突然尖叫一聲:
“大哥!不要喝!”
稚奴這一聲,驚得不止青雀與諸宮人一怔,便是其他正笑着望向他的人,也是一怔。
太宗與長孫皇後雖然人中龍鳳,然還是頭一次見到稚奴如此,一時也是一怔。
上上下下隻有承乾因喝得過多,似是完全聽不到幼弟呼喚,隻是端了醒酒湯,又灌下一口。
“大哥!不要喝!不要喝!”稚奴驚恐萬狀,大哭着掙紮起來,懷中阿金也似是察覺主人惶急心情,狂叫着跳下。
青雀一時不察,又被阿金一驚松了手,竟被稚奴從懷中掙紮落地,重重摔了下好的。
衆人一驚,青雀大驚正待上前看時,卻被稚奴一把推開。
就見稚奴與阿金飛奔上前,一人一犬,狂喊亂吠着,一把撲掉承乾手中湯碗,“哐啷”一聲,那碗便砸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承乾被如此一驚,本來正欲大怒,醉眼一看,卻原來是愛弟稚奴,當下便轉怒爲喜道:“你……你這傻孩子……這……這不是你……你喝的乳羹……你想喝,大哥叫人做與你……喝……便……”
他喝得多了,結結巴巴,渾不成話,稚奴卻不管那急忙上前來拉自己的兄長與母後,隻是大哭着揪住了大哥的繡金衣襟,喊着要他将方才喝下的“毒馬湯”吐出來。
太宗與長孫皇後,以及長孫無忌等一衆老臣此時,才忽然意識到可能發生了什麽,皆大變色,丢了手中酒碗,急忙奔過來,喚太醫的喚太醫,呼侍衛的呼侍衛。
青雀雖然聰明,可事出突然加之畢竟年幼,不似諸位大人與太宗長孫皇後,已是經曆良多。所以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了什麽事,急忙大變色,上前與稚奴一起抓了大哥衣襟,用力向其腹上捶去。一邊捶,一邊大叫大哥名諱,叫他将方才所飲之物,全部吐出。
一時間,席間大亂。王德急忙一甩拂塵,厲聲大喝殿外侍衛,入内護駕!
承乾本就飲酒過多,心中煩惡,這才要醒酒湯來喝。誰知剛下三五口,便被稚奴上前一陣搖晃,當下便覺得胃中一陣翻騰,又被青雀好捶了幾拳,又見大家驚慌,稚奴又喊什麽毒馬湯……
他雖然酒醉,心中卻是明白,當下又驚又駭,便趁着這股子勁兒,将胃中之物全數吐出。饒是如此,吐到最後,他還是覺得腹中如火燒刀絞,痛不可當。又聞得周圍一片驚呼與稚奴驚絕泣喊,才發現,原來自己吐的,竟然是一團團黑如漆墨的黑血。
“稚奴……”他心下一緊,道自己隻怕此次難逃劫數,又見稚奴哭得悲泣,心下終究是忍不住,伸手去輕拭稚奴眼淚。
然而,那手指尚未挨着稚奴臉頰,他便覺胸口一痛,又是一股墨血噴出,眼睜睜噴了正站于自己懷中,不及避開的心愛弟弟稚奴滿臉。
衆人驚呼之中,承乾卻隻伸了手,欲替稚奴擦拭幹淨,然手隻舉到一半,便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最後的意識中,他隻是在視線裏,看到了稚奴那張沾滿墨血,驚惶絕望的臉兒。
稚奴……
李承乾最後一次,默默念着幼弟名字,心痛無比,昏迷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