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剛剛世民與無憂這對未婚妙人兒,已然見過面。可畢竟當時長輩與兄弟都在,倒也不覺尴尬。此刻猛可裏隻有平輩的世民嫂嫂與無憂兄長無忌在,不得兩目光交視處,鬧了個大紅臉。
一邊無忌與觀音見此情狀,有心讓二相處,于是一個借口要去後廚給婆婆窦夫人煎藥,一個借口要去大廳尋伯父些要事,便各自走開,全不顧二哀求眼神。
主人如此,那些侍女侍童們更是機警,當下便都各自跟了主人散去。唯世民侍童扶劍,與無憂侍婢花言,因禮教所在,不得不留下,遠遠兒地守着二。
見衆人一哄而散,世民先是暗罵兄弟無忌不義氣,然後便整了整一張笑臉,背着手兒,一寸一步地挪向一身雪白的無憂。
此刻,饒是無憂平素如何落落大方,也不禁羞紅了臉兒,眼瞅着他一步步近前,又躲不得閃不得。隻能腰兒一扭,嬌容一轉,眼睛隻盯着花園中的那幾株芍藥,假裝看花便是。
世民生平頭一次與女子這般關系,又是觀音婢這樣的溫婉明麗的美妙人兒,一時間心中又愛又敬又畏,兩腳隻堪堪挪到離開觀音婢三步之遠,便猶豫着,始終不敢向前一分。一顆腦袋也是起了落,落了起,下唇被咬了無遍無數,卻始終不出一個字兒來。
他如此,那無憂更是不堪羞澀,雙手裏隻把一方繡了菊花的素色錦帕絞得快滴出汁子來。
一時間,這二人一前一後,站在花叢前,俱是紅着一張臉,卻半個字也不敢。看得旁邊守着的扶劍與花言,好生着急。隻恨不得上前去,替自家主子上兩句話,暖暖場子。
可一來畢竟這是二人之間的私事,他們不好插口;再者,兩個侍兒何嘗不知自家主子素性兒?
世民雖溫厚,卻并非無主見之人。無憂雖柔婉,也是個内剛強的性子。故而隻得苦了兩個側身于樹後的侍兒,邊被蚊蟲咬着,邊替自家公子娘子急着。
也奇怪,世民平素最不喜這般扭捏做态,可今日此刻,他竟覺得,若是面前這女子,莫是教他這般如此地站上一會兒,便是站上七日十日,心中也是如飲醇露,甘美無比。
他如此心思,無憂也是一般無二。平素裏見慣那些才情**的公子王孫們輕車熟路的言笑舉止,此刻身後這儀容英偉,眉朗目星的溫厚少年,竟叫她無端端生出些慶幸來:
萬幸,自己要許了終生的人,是他。
……
這廂兩兩心相通,那廂,站在花園角落裏的元吉,卻是緊攥着骨笛,滿心失落。
雖隻是六歲,可自便被丢棄,經曆過人世冷暖的元吉,比同齡少年更早通人情世故。自然,也就明白,眼前這個神仙樣的姐姐,斷然是不會允了自己的。
咬着牙,目光從無憂姣好的面容上,轉至世民臉上,盯了一會兒,再轉頭去看一邊漆得明亮如鏡的銅屏風上,自己的臉。
他看見了一張連自己都生厭的怪容,也看見了那怪容之上,雙目之中,隐含的淚光,與絕望。
大業九年初月,人稱“仙氏女”的長孫氏幼女無憂,字觀音婢,在伯父長孫熾、舅父高士廉的主持下,以十三豆蔻之齡,奉今上之命,由兄長孫無忌親爲引使(結婚時的前引者),适于唐國公府二公子,時年十六的李世民。
是夜,賓客散盡後,隻餘新婚夫婦二人處于唐國公府内,李淵與窦夫人新爲二子大婚興建的甯和苑内新婚房中。
酒席之上,新郎倌兒難免被人勸酒,幸可今日輔機在旁,替他擋去不少酒碗,故而此刻,他尚算清醒。
推開侍童扶劍,命其與花言一起門外候着之後,世民呆呆地站在房間正中,對着那個坐在一片鮮紅金光中,頭繡金紅羅蓋帷冠,垂下的軟金紅羅遮住一身豔紅織金嫁裳的俏麗身影,癡癡發呆。
他知她。一直都知。
他知她這些年,雖然有舅父高士廉公一家多方維護,可也多次險些被昏君得了逞。但也多次,她憑着自己之慧,與兄長之智,躲過昏君魔掌,爲他。
他知她自從那年,與自己相見一面卻未曾過隻字片語之後,便命侍女花言與自己一般,日日袖中暗藏利刃,爲的隻是若有無力自保之時,便以死來護住清白,爲他。
他知她原本是要待及笄再行嫁娶的,然而從兄長無忌處聽得他母親窦夫人身體日漸病弱,父親李淵日漸親愛四弟元吉,元吉又時常與他爲難時,便不顧女兒家矜持,借無忌之口,求了伯父與舅父,倉促行了及笄之禮,倉促嫁與自己,爲他。
……
他知,這一切,他都知。
這個女子,這個嬌怯秀弱的貴家娘子,爲了他李世民,付出太多。
雖然,從第一次見面至今,他二人連句真正的話兒,都未曾過。
他知,這一切,他都知。
輕勻呼吸,慢整衣冠,世民慢慢向前,取了玉秤,平平舉在手中,慢慢挑起紅色帷幔。
額心金,長眉黛掃,粉膚如玉,紅唇如脂,鳳晴如漆。
她望着他,直望入眼底,鳳晴中一片盡信,盡知。
他望着她,直望入眼底,星目中一片盡知,盡信。
“一生,這一生。”慢慢地,他垂下手中玉秤,神色鄭重:
“我妻,長孫無憂。爲夫李世民,一生隻爲保你一人……
一世無憂。”
大業九年(公元61年)二月初,長孫氏幼女無憂适唐國公府二公子世民新婚足月,正當歸甯。
然而,就如無憂嫁與世民之倉促一般,此次歸甯,也同樣倉促。
原因無他,隋帝楊廣于月前下旨,要“巡視北防,以慰軍民之心”。旨意上,還欽了唐國公李淵親伴聖駕。
在外人看來,這是無比風光的聖寵正濃。然而朝内但凡有些見識的官員,無一不知,楊廣這道旨意,看似親寵唐國公府,實則意在一探其虛實。
畢竟,近年來,關于李淵之母獨孤伽彩,便是當年北周武帝時神算子彌道人所的獨孤三後之中,可産鳳頸貴子的最後一位,也是最尊貴一位的獨孤後之,日嚣塵上。加之唐國公府數代貴胄,又手握重兵,唐國公李淵本人也是文武全才,智慧明理,又兼仁厚寬愛,甚得民心與朝内諸派推崇。
楊廣不能不防。
故而,他此次下召,一來是爲探其虛實,二則是對李淵做出警告:我已知你之事,莫妄動。如若妄動,則唐國公府必血流成河。
于是,無憂的歸甯禮,隻得倉促之間成行。
雖是倉促,但極看重長孫熾與高士廉二位老友的李淵,卻也并不曾有絲毫敷衍。相反,他不但親手治辦了二兒媳的歸甯禮,親自了府将侍仆與這對新婚夫婦,還特别命長子建成親率五百府将,列國公府半副儀馬,送二人至永興裏路口五十丈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