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已是大業五年秋。
李府。
近來,李府上下,一片混亂。原因無他,李淵的好友,右骁衛将軍長孫晟,終于還是因病不起,一夕薨殁。
李淵聞此哀訊,當下便一病不起,已是幾日水米不進,隻與窦夫人哀哀切切,念記着老友了。
所幸,已是二十歲齡的建成學曆有成,處事頗有乃父之風,這幾日迎來送往的,倒也沒什麽大事。
今日是晟公回七之夜,李淵雖身體不适,還是強撐着,參加了老友的葬禮,什麽也要送一送這個一世知交最後一程。
窦夫人雖擔心,但也知此行不成,必将成夫君一生心結,索性便命了長子建成陪着夫君,務必照顧好便是——原本該她陪着夫君去的,可不巧,正有着八個月的身孕,正是吃緊的時候,故而,隻能由長子陪去了。
“建成,你此去,也好生安慰下你那高世母,她也可憐,本是公主般的貴人兒,偏生遇上了那麽一個兇悍狠妒的大婦,又是偏偏甘心做了你晟叔叔的二夫人……唉,總之,你要好生安慰你那世母與一雙弟妹,并且告訴他們,若有什麽事兒,盡管差了人,向我們府上來尋我便是。但有我在,再不教那大婦欺了他們去。知道麽?”當年豔名動天下的窦夫人,盡管已是四十之年,卻依然明麗不可方物。一邊給長子收拾着衣裳,一邊輕輕地囑咐着孩子。
建成頭道:“母親放心,兒子曉得。”
站在房門前目送着長子離開,窦夫人不由得輕輕皺眉,微歎聲氣。
一邊,陪她從娘家嫁來,又身爲幾個孩子乳娘的彭氏正替已經十歲的世民縫衣裳,聞得自家娘子歎息,不由擡頭問:“娘子歎息爲何?”
“我隻是可憐那高氏。縱然有我這麽一,隻怕……”窦夫人輕搖螓首,微愁娥眉,回視屋内正在乳娘與侍童扶劍的陪伴下習字的二子世民:“隻怕這廂事畢,那廂,輔機與觀音婢那兩個可憐的孩子,就要被他兄長趕出府上了。”
彭氏遲疑:“娘子是否多慮?畢竟陛下已經命長孫四公子入了嗣(繼承家業)啊!”
“皇帝的旨意,隻是皇帝的旨意。”窦夫人提起當今聖上時,一臉冷漠,緩緩回到世民旁邊,坐下,伸手握住孩子的手,糾正他的錯處:“這是家事,就算是天子,也不能幹涉人家家事。”
“娘子,就算是天子之令管不得家事。可是那四公子,我每每瞧着,論起聰明智慧,隻怕比他父親還強上一成不止。也未必就……”彭氏還是覺得,自家主人似乎多慮了。
聽到談論自己的好兄弟,世民也不由得微微停了停筆,豎起耳朵聽母親與乳娘話。
窦夫人未曾發現兒子異樣,隻是爲閨中密友高夫人發愁:“輔機再聰慧,畢竟他也隻是兩個十多歲的孩子。安業(長孫無忌第三兄長)雖是個不務正業的東西,可好歹比輔機年長十歲不止。身邊那些狐朋狗友,又都是些有家世的……唉……可憐了那兩個孩子了。”
“那安業若敢欺負輔機,我便要打爆他的頭,踢掉他的牙!看他還怎麽欺負人!”觀音婢世民不識,可輔機卻是他的好哥們兒。一聽兄弟有難,世民當下便怒道。
冷不防兒子了這番話,倒教窦夫人和乳娘彭氏都吃了一驚。随即便是一頓斥責,他不好好寫字,淨支着耳朵,聽大人的閑話。
世民知道自己有錯,便垂頭賠不是。窦夫人看着他一張臉上竟然因爲憤怒,沾上幾墨汁,着實可愛,也便伸手去與他擦,一邊擦,口裏一邊:
“不過,我兒雖聽大人話不該,這話得倒是不錯。我兒跟了父親兄長學這一身本事,可不就是爲了保護自己最親最愛之人麽?輔機平日裏與你那般親厚,卻從不将家中事與你聽,無非是怕你擔心,更怕你爲他惹上麻煩。這般兄弟情誼,也隻是你大哥建成能一樣了。你将來,可一定要厚待于他。”
世民原本氣餒,一聽母親此言,當然喜悅,急忙頭。于是更加盼切着,兄長建成能早些回來,帶回好友的消息來。
是夜直到二更時分,世民才等到了滿面怒氣的父兄。
一進屋門,窦夫人便察覺出夫君與兒子面色不對,正欲喚了乳娘來将世民帶去休息時,李淵卻已經氣得一拍角桌,大罵道:“這個混帳東西!晟兄弟一世英明,怎麽就攤上了這麽個混帳東西!”
窦夫人見夫君氣大,再者世民也不肯走,想想罷了:孩子已經十歲,也該經驗些人情世故,于是便道:“夫君莫氣,阿彭,你且去泡茶來。”
乳娘應諾而去。李淵隻是氣得哼哼,倒是建成先了話:“母親,不怪父親生氣。便是建成也覺得那長孫三哥也是太過荒唐寡義了!”
窦夫人一聽如此,心下便有了計較,坐下來,看着彭氏親将茶水端上,先奉與李淵,再奉與建成之後,便道:“夫君如此生氣,隻怕……是那個不争氣的東西,要将自己幼弟妹趕出長孫府之事吧?”
李淵剛送到唇邊的茶碗一頓,頗有些吃驚:“夫人怎地消息如此靈通?”
窦夫人嫣然一笑,明豔無方,伸手摟過了正欲去纏建成的世民在懷裏,笑吟吟道:“那安業是個什麽東西,他那個瘋婦般的母親又是個什麽德行,這朝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安業本存了承嗣的心思。可一來他生母雖爲大婦,身分不低,卻終究不及高夫人的出身高貴,賢淑知禮,便是當今皇帝,也對他生母極爲不喜;二來他自己又荒唐無狀,嗜酒**,無膽無謀。皇帝怎肯讓他承嗣?他存了那麽大的心思,最終卻一紙聖旨下來一場空,如何能夠容得下那兩個可憐孩子呢?”
一席話,得一屋子裏人俱是佩服。李淵更是得意感恩:“夫人至慧,叔德真不知是積了幾世之福,才得了夫人。隻是……”想起長孫府中的事,李淵又皺起眉。
窦夫人安慰夫君:“無妨,其實這安業固然不悌不孝,可我看上面兩個孩子卻是極愛重輔機與觀音婢的。再者,輔機親舅高大人,也是個極淳厚慈愛的人,他之前便已知妹妹之事,又得妹夫幾次懇求,加之膝下雖已有六子,卻是半個女兒也沒有,又自幼時起便愛護親妹,這歸歸總總,必然是會回護自家妹妹,疼愛甥兒女的。隻是一,觀音婢那孩子,長得極似她那個當年麗絕天下的祖母,又兼之溫厚柔婉。這樣的好孩子,必然會引得諸家兒郎追求。而安業這不成器的,隻怕要将親妹視做奇貨可居了。”
李淵歎道:“夫人果然是通達明智。那安業,今日竟然當衆要自家幼妹嫁與那江都丞王世充!隻因輔機與觀音婢拒不答應,他便借口将兩兄妹當場逐出家中!還什麽雖然輔機承嗣,可這家業卻是他母親一手操持下的,斷容不得這忤逆母兄之命的兩兄妹留在家中!隻氣得熾兄上去便要動手!若不是建成與我攔着,那畜牲今日必是一番好打!”
彭氏聞言,冷笑:“娘子,可教您今日都猜對了。這畜牲,竟是真的打上了妹妹主意,要将自己幼妹獻給皇帝呢!老爺,方才娘子還在與阿彭,這安業爲了自己榮寵,隻怕要出賣親妹了。可是當今天子雖然無德,卻終究要看看長孫氏與李氏兩家的臉面,到底不能直接要了觀音婢。所以,那安業必然要先将觀音婢送與佞臣王世充,這才由王世充名正言順地轉送入宮呢!話回來,老爺,那安業一個隻知酒香女色的蠢貨,如何會設這重重計謀?王世充又如何願意擔了這大頭罪,得罪了咱們兩家?隻怕,還是江都那一位的主意呢!”
李淵默然。他當然知道自從觀音婢六歲時在長孫晟誕辰會上,一夕驚豔百家之時起,炀帝楊廣,就已經有了要收這孩子的念頭……别是觀音婢那個可憐的孩子,便是自己面前這愛妻,與高夫人,又何嘗不是昏君垂涎之人?但好在李氏一族與長孫氏一族,終究爲股肱之臣,便是楊廣那昏君也要忌憚三分,這才保得妻女平安。
越想,李淵越氣,随之重重拍下椅把,憤然而起:“不成!什麽,我也要爲晟兄,保了這可憐的兄妹!”
“夫君,你這話可得,那觀音婢是咱們世民兒的未婚妻,咱們不保怎麽得過去呢?”窦夫人含笑提醒李淵。
李淵先是一怔,随即眼前一亮:“沒錯!沒錯!唉呀唉呀!幸虧夫人提醒!哈哈!爲夫倒把這當年定親之言給忘記了!”越想越高興的李淵,竟然抱起世民連連舉高起來:“不錯!哈哈!不錯!那觀音婢可是我兒的準嬌娥啊!當年月下後花園,晟弟親口求媒,熾兄親耳做證,誰也賴不得啊!哈哈!我兒有了這麽一個聰慧美貌的賢妻!哈哈!好事,這是大好事啊!來人,速取筆墨紅紙來!我要親自寫了八字婚書,明日便送上高府去!”
窦夫人生怕夫君摔了世民,急忙起身抱走了孩子,笑嗔道:“越老越荒唐!這事兒豈能去高府?婚書要送,自然是要送到孩子的伯父手中。舅父雖然高義,可你也不能跳了人家伯父呀!再者,還等什麽明日?夫君豈不聞夜長夢多?來來,既是爲我兒求親,那自當由妾身這個做母親的,親研朱墨,夫君這個做父親的,親書八字了!阿彭!取朱墨紅泥灑金紙來!我要與夫君一起,爲我兒世民定下這門好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