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他的妻子,故皇後獨孤氏的妹妹,也是少爺的生母,獨孤氏勸服了夫君:“因爲伽彩父親(獨孤信)的緣故,陛下對我們幾姐妹所嫁之家幾般猜忌。此事看看七妹伽羅與妹夫便知一二。夫君,娶了伽彩,已然是您的禍事了。安州之治剛剛使夫君之功上表天聽,伽彩萬不願再因妾微鄙之身使得夫君一朝禍來啊!”
李昞看着自己的愛妻,眼角不由泛淚,緊緊地擁抱住了面容初衰的妻子:“昞得妻如彩,何有他求?”
當下下令,要重金懸榜,招攬名士異人,爲自己這個最疼愛的兒子,取上一個最響亮,最吉祥的名字。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的古訓,是從來不會錯的。可遺憾的是,唐國公要的不是勇夫,而是真正的名士異人。所以,一次次的召士入府,見面詳談,然後略賞金銀,敷衍送出後,這兩日,唐國公府角門旁的招賢榜邊,漸漸地人少了起來。
這一日,正是公子誕生的第二月滿(就是滿兩個月)之禮。依着規矩,唐國公夫人,是要親自抱着孩子,去到佛寺裏還願,爲公子寄名牌的。
這所謂的寄名牌,其實就是把新生兒的名諱與生辰,請了父母親輩之中位最尊者的長輩執筆,書寫在一塊精工雕就,在佛前奉足九九八十一日的木牌上,在孩子第二月滿之禮時,重新奉回佛前。俗話,這就是把自己的孩兒,借了父母親輩最尊者的手,認給了佛祖或是菩薩當義子或者是義女了。
身爲唐國公的公子,當今天子的外甥(唐國公夫人與當今皇後,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所以這唐國公公子,應該喚天子一聲姨父。不過這也是因爲他的姨母是嫡出正室的皇後,若非如此,哪怕是身居正一品的四夫人之親也不能稱天子爲姨父的),這木牌,自然是早就擇了精工良匠,選了上等佳品制成了。甚至連天子還曾經笑言,待這孩子出世後,便是要定了這親手爲外甥題寫名牌的美事了——也難怪,畢竟是天子,天下之大,還有誰比他更加尊貴呢?而且之前幾個孩子出世的時候,因爲這樣那樣的緣故,最尊貴的也不過是長子,求了外祖獨孤信寫了名牌罷了。
唉,看來今日入宮請皇上禦墨時,名牌上還是隻能寫公子的字叔德。雖本朝爲了防止孩兒養不大,弱冠之前不定名已然成風。唐國公夫婦,心裏終究是不太痛快。
爲何?
難得天子之尊,親自爲孩子題名牌。若是能名字俱題,那對孩兒的将來,該有多好啊!
就這樣,唐國公夫婦抱着孩子,微有遺憾地離了京城的主宅,在外宅處登上了馬車,準備好進宮朝聖。
車子剛剛出了門,坐在車裏正哄着不知何故啼哭不止的公子的唐國公夫婦,就聽到車外傳來的陣陣喧嘩。
眼看着愛子哭得臉紅氣短,心疼擔憂的唐國公不由大怒,伸手甩開車簾,喝令總管上前,便待一番怒罵。
可他還沒來得及張口罵出一個字,就被一個突然沖開重重近侍,嘴裏邊喊着“士子有事上禀國公!事關公子,請國公準!”的少年,給吸引了目光。
“且慢,讓他上前來話。”李昞看了看這個衣衫褴褛,幾乎可是衣不蔽體的少年那雙純淨明亮的眼睛,制止了正準備上去把這膽大包天的子打死的家仆。
“是!”家仆不敢怠慢,立刻一齊上前,把這少年拖到了車前。
“你見我有事,何事?”唐國公看着這個少年。
少年掙脫左右,叉手而禮,長躬至地:“士子袁玑,蜀中人士。今日前來,是爲求國公顯恩,救我那未婚妻一命!”完一揮短衣,雙膝落地。
唐國公皺眉:“究竟何事,你且速速明。”邊,邊無奈地看了眼車裏的夫人與幼子。
幸好,國公夫人正在爲幼子哺乳,公子也沒有再哭。隻是一邊吃着奶,一邊唔唔咽咽,仿佛成年人傷心的輕泣罷了。
兒子不哭,唐國公的心也定了下來:雖然入宮面聖是今天,可好在時辰是晚上,倒也耽誤不了多長時間。
一來,這少年着實合了他的眼緣,二來,對方又是個士子,三來,言詞之中又提到未婚妻性命等事……隻怕,不會是什麽事。
畢竟,能自稱士子的,多半都是大家貴氏之後。便是少年一時落魄,家世但在,終究能夠再起的事情,他這一生也見多了。而且既是士子之妻,隻怕也不是什麽庶民俗子。“啓禀國公,士子幼時,家父爲士子定下太原崔家一門親事。後士子家敗,舉家遷至些地,本以爲世态如此,崔氏隻怕也要另适他人,便再無人念想之意。誰想嶽父大人不但未曾合流,反而這些年來,一直未曾間斷尋找于士子一家。日前,嶽父大人終于尋得士子,不但對士子百般憐惜,更堅決要将崔氏娘子适與士子。”
唐國公聽得感動,回頭看了看同樣一臉感動的國公夫人,又轉頭過來,和藹地對着袁玑頭:“崔氏父,果然是個高士啊!”
袁玑眼圈兒一紅,淚盈于面:“正是,嶽父高義,無人能及。隻可恨士子無能,堂堂士族之後,卻被一鄙賤庶民所欺!國公,嶽父體弱,爲尋袁玑,已然是燈盡油枯。嶽父一氏雖尊貴,卻因僅有崔氏娘子一脈,無人可壯其族。那崔府中的總管,竟然看出便宜,害了嶽父不,還要強占了我未婚之妻崔氏娘子,與他做三妾!此等奇恥大辱,士子便是死在此地,也請國公務必爲士子與崔氏一家洗雪!”
完,袁玑便跪倒在地,放聲大哭。
唐國公聽得大怒,叫了總管過來問話:“李二,你在市間走動采辦時,可聽過此事?”
李二畢竟是常常在外面跑着的,這袁家崔家的事情,又是近來城内的大事,自然知道,便應:“回老爺,這事兒,李二倒也聽過。這崔家祖上也是大家,隻到了崔氏娘子這一支脈,生生地隻剩下了一個女兒。崔大人是個忠厚人,那崔府總管是他年幼時救回的,可心術不正,近幾年漸不爲崔大人所喜,所以……”
唐國公聽得恨聲直罵:“好個奸滑寡義的惡奴!”沉吟一會,便命李二取他令牌,随袁玑一同前往崔府,務必保下崔氏娘子。随即想想,又着身邊侍去帳房處,取了錢五百,支了幾匹上好綢緞給袁玑,好叫他能夠體面地把崔氏娘子迎回家。
袁玑本以爲自己能夠救回未婚妻已是萬幸,再沒想到唐國公竟如此仁厚。感激之下,更是不停謝恩。
唐國公見事了,倒也寬心許多,連忙叫人扶起袁玑,叫他不必多謝,隻這也是爲幼兒積德的大好事。
提起幼兒,唐國公倒想起一件事:“對了,袁士子,我聽你剛剛是爲幼兒而來。何故啊?”
嘴上問,心裏卻明白,隻怕這是爲了引得自己注意才喊的吧?這袁玑,倒有幾分意思。
誰知袁玑一攏長袖,懇切道:“士子不才,雖讀了些書,識得幾個字,卻在文事上一無所長。但天性所好,對相術一道,頗有些心得。此次前來,便已知國公高義正直,必爲士子雪冤。隻是不知如何報答恩公。思來想去,隻得以這身相術,爲公子一閱前事,或者定個吉名,也算是報答了。”
唐國公聽得一怔,再次回視車内,見夫人了頭,這才轉臉過來,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不忍拂袁玑好意:“既如此,那便煩勞袁士子了。”
一邊,一邊起身下車,将車門邊的位置,讓給抱着孩兒慢慢移出的夫人。
見到這個袁玑居然隻是個年方二九的少年,唐國公夫人一怔,但終究一笑,将裹着孩子面容的錦被輕輕拉開,露出一張哭得有些發紅的粉色臉兒來。
袁玑一看,這公子長得極秀氣,眉眼之間,與唐國公夫婦二人均有七八分相同之處。隻一,那眉眼之間,卻是分外不同。唐國公夫婦均是标準的世家長相,秀眉明目,極爲可喜。
可是這個孩子……雖然隻是個雙月的嬰兒,眉色卻極濃極正,且眉尾眼角俱呈高揚之态,圓瞳烏亮。
袁玑不由一皺眉,立刻問了公子的生辰八字,然後伸指輕掐。
不算還好,一算之下,袁玑隻覺得心口狂跳,面色大變。額頭上,竟然隐隐沁出些水珠來。
唐國公夫婦看他臉色,已知不妙,剛要開口發問時,卻聽得袁玑要求,看一看這孩子的頸子。
唐國公夫人看了看夫君,遲疑地把錦被又向下拉了一拉。
這一次,隻看一眼,袁玑就面色如土,搖晃幾下,最終撲通一聲當場跪下。
這變故驚得唐國公夫婦雙雙變色,正待問詳情之時,袁玑卻突然叉手行大禮,再次開口:“恩公,今日倉促,隻怕已是不及詳評公子之相了。隻是,爲保公子一生平安,但求一字爲恩公子名。”
唐國公又驚又疑,待要伸手去扶起袁玑問個仔細,可是袁玑卻慢慢擡頭,盯着自己的目光中,似有無盡深意。
不知爲何,李昞一見這目光,竟覺得心頭一跳,若有所悟。
當下,也不理夫人一臉疑戒之色,隻沉聲問:“何字?”
袁玑道:“淵。”
“淵?”
“深淵大川,海納百物。唯有這樣豪氣萬丈的字,才能保得公子福安。”袁玑的目光堅定無比。唐國公看了一會兒,慢慢頭,臉上似有喜色:
“淵,好名字,好名字。從今日起,我兒便是淵兒了。袁士子,真應多謝你……”
“恩公于我之恩,正如這深淵之度,袁玑豈敢承這一聲謝?”袁玑完,向前一步,以極低極低的聲音,向李昞了幾句。
家仆們離得遠,尚且看不清楚。但唐國公夫人卻看得明白,聽到袁玑這幾句話時,夫君的臉色,卻是變了數變。
最後,李昞的臉上,隻剩下一片感激。拱手爲禮,再次謝過袁玑,看着他随了李二去救人後,方才慢慢上車。
上得車來,唐國公便一疊聲地吩咐,速速前往皇宮,不可再逗留。
車子粼粼而起。唐國公夫人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相詢:“夫君,那袁玑究竟是怎麽回事?”
李昞卻隻是搖頭,然後伸手攬住抱着幼子的夫人:“彩兒,你信得過爲夫麽?”
“夫君,你這是什麽話?不信你,我又信誰?”
“那麽,呆會兒到了宮中,你要記住,無論皇後娘娘如何要求,都萬萬不可答應她,請宮中相士爲淵兒相面。還有,從今日起,我們的孩兒,便叫淵兒了。”
“夫君,這袁玑雖是士家子,可終究不是什麽名相異士。他的話,怎麽當得了準……”
唐國公夫人還待再勸,卻被唐國公拉住手,搖頭勸:“夫人也不必着急。過了今日這一關,待得回歸家中,爲夫必然向你明一切。”
唐國公夫人看着夫君沉重而複雜的臉色,終于還是頭,應了。
唐國公夫婦依诏入了春風殿時,武帝宇文邕與皇後李娥姿,正抱着一卷書籍,不知在切切徐徐地議論些什麽。
待得唐國公夫婦抱了孩兒三跪九叩之後。宇文邕已着皇後上得前來,親手攙扶二人起身了。
國母如此禮待,唐國公夫婦自是惶恐感恩不勝,好一番謙讓之後,才在武帝的要求下,緩緩落座。
李娥姿似是喜極了公子李淵,向唐國公夫人抱了他來,在懷裏呼呵疼愛,久不忍還。就連武帝也是一番激賞,連連誇這孩子長得極爲秀美不,還獨有一番希世之姿。
“希世之姿”這四個字一出口,唐國公夫人的臉色立刻變得慘白一片,眼裏竟直直落下淚來。
武帝臉色一變,皇後見狀吃了一驚,急忙勸慰唐國公夫人,可誰知唐國公夫人卻拉住了皇後衣袖,雙膝落地,哭得更加傷心:“皇後娘娘,妾婦鬥膽,敢求皇後娘娘也一同在這寄名牌上留墨寶一二,以保妾婦幼兒性命啊!”
武帝聞言肅容看向同樣一臉悲戚的唐國公,然後才問唐國公夫人:“起來,親家(親念一聲,武帝稱呼有封号又有親戚關系的唐國公夫人,可以用親家來稱呼)也是皇嫂的娘家人,有什麽事,自然有朕與你擔待着。更别這給孩兒寫個名字兒的美事了。隻是朕觀親家之痛,似另有他因?”武帝看向唐國公,可李昞隻是掩面低泣,未曾看到他的目光,自然也不知要回他的話。
“正是……”最後,還是唐國公夫人泣道:“自得此兒後,妾婦與夫君愛之極,更求他能平安一世。故而發榜求士,以得吉名。數日下來,倒也有些略知相理的江湖術士給了些本便是大吉大利的名字。原本妾婦也不覺有何不妥。直至今日,遇上世家袁氏一族的一名士子。此子頗通相術,一見妾婦之子,便大驚失色。甚至……甚至……”到悲處,唐國公夫人哭得更加哀切:“甚至還言,妾婦之子面相清秀敏麗,但卻是……卻是個難過七齡的短命之相啊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