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啊。
霍皙回了北京,和父親低頭認錯,和許善宇握手言和,她試着接受這個哥哥,也厚着臉皮,百折不撓的,接近沈斯亮。
她想,左不過是小航那件事兒,他多恨她,多惱她,隻要還能和他在一起,她都認了。
甘肅的冬天,寒冷,空曠,也陌生。
兩個人并排坐在醫院人來人往的台階上,霍皙裹着沈斯亮的棉衣,兩個人緊緊靠在一起。
沈斯亮說,霍皙,我能接受你生老病死,也接受一切突如其來的意外,但唯獨你不聲不響選擇一個人背着生命包袱,遠走他鄉這件事兒,我不能理解。
一個人死了,靜悄悄的埋在蘇州,埋在你媽媽身邊,很偉大?想當個無名英雄?
那不是偉大,是自私。而這個世界上,沒人會記住無名英雄,你真正傷害的,都是能記住你,并且爲你難過自責的人。
沈斯亮說這些話的時候很平靜,情緒沒有波瀾。溫柔摟着她,讓她的頭靠在自己胸膛,字字有力。
像個真正的男人擔當起了一切。
沈斯亮把她兩隻凍得紅彤彤的手揣進自己懷裏,他胸腔跳動的節奏很穩,霍皙怔怔的:“沈斯亮。”
“嗯?”
“活着,真好。”
“是,活着真好。”
我能來得及知道,你還活着,真好。
霍皙的病情已經處于必須動第二次手術的緊要關頭。
沈斯亮沒猶豫,打算立刻帶她回北京去接受治療。
他和單位請了幾天的假,也沒跟上頭多說别的,隻是家裏有事,算探親假。領導還很開明,臨走的時候給他往包裏塞了幾袋紙皮核桃和一些特産,一直送到車上。
“沈參謀,這地方沒啥值錢的,我們一點心意。回去了以後也别急。”
沈斯亮扣上帽子,跟對方敬禮:“老陳,這幾個月,多謝你了。”
“謝啥,你能來我們這兒,我們還得謝謝你呢。”
地地道道的西北漢子,說話樸實,送沈斯亮上車的時候,年輕士兵都站在遠遠的地方感慨:“你說沈參謀還能回來嗎?”
“不知道,但咱們連長說了,他肯定在咱們這兒留不住。”
“爲啥?”
連長說,那麽一個人,一個重情重義心懷坦蕩的人,是該有更大的施展天地的。
飛機轟鳴着降落北京。
落地那天夜裏,正好是農曆的小年。
首都機場挂了大紅燈籠,北京的一切都是即将迎新辭舊的模樣。
北京軍區總院的骨科住院處,醫生值班室内,羅選正帶着幾個助手圍在一起吃夜宵,食堂預留出來的餃子,涼了一半兒。
沈斯亮站在門口敲門,羅選吓了一大跳:“你怎麽來的?”
沈斯亮手裏拎着個大袋子,不疾不徐踱進來:“從樓下坐電梯上來的。”
羅選抽了張紙巾擦擦嘴,站起來:“不是,你不是去西邊了嗎?上回我聽你爸說,你從俄羅斯回來,連家都沒回,怎麽這就”
“是不是胳膊又不好了?”說着,羅選就走過來作勢檢查。“我就說你上回沒好利索,去外頭折騰一圈,出毛病了吧”
“老羅。”沈斯亮站定,看着自己的舅舅,緩慢堅定:“我有事兒求你。”
沈斯亮這孩子,是個萬事不求人的主兒。
他小時候,母親還在的時候,自己的妹子帶着他回娘家,那時候家裏孩子少,唯獨羅選喜歡他,逢年帶着他出去放鞭炮。那時候這孩子總站在自己身後,嘟嘟囔囔。
舅舅,求你讓我點一個吧。
後來妹子去世了,留下沈斯亮和沈斯航,娘家因爲女兒年輕離世受了打擊,從此就和沈家斷了來往。
沈鍾岐每年帶着孩子上門,留下東西就走,自此以後,羅選也就和這倆孩子生分了。
如今這小子成人,還能站在自己面前低聲說求,一定是出了大事兒。
羅選意識到事情嚴重,跟助手做了個手勢,幾個實習大夫嘩啦啦收拾桌子,立刻捧着自己的飯盒出去了。
羅選關上門,清了清嗓子,嚴肅起來:“你說,能幫的我一定幫。”
沈斯亮遞上手裏的片子。
羅選接過來,熟練放到燈闆前站着觀察。
早年,羅選是第二軍醫大學出來的,專攻骨神經一類疾病,本碩連讀以後,又去斯坦福交流過一段時間,後來才被挖到軍區總院的,從業二十幾載,針對骨科一類的疑難雜症,曾經嘗試過很多國内不敢嘗試的治療手段,在業内,算得上首屈一指的人物。
時間一分一秒的走。
羅選背着手,無波無瀾:“尤文氏肉瘤。”
“有擴散,肺部和膝蓋還行,沒有浸潤,但是骨盆這個位置”他推了推眼鏡,話說半截。
沈斯亮在羅選身後問:“有辦法嗎?”
“什麽辦法?救活的辦法?沒辦法。”羅選從白大褂裏拿出一個類似卡尺的東西,在片子上比量:“當初瘤子不大,應該發現的也很及時,兩三厘米左右,但是這東西惡化的很快,切除治标不治本,骨齡也挺年輕,是個女的吧。”
“誰的片子?”
羅選有個習慣,看片子不看人,隻看病症。
“霍皙。”
“霍皙?聽着耳”羅選頓住,愕然轉身,盯着沈斯亮半天沒說出來話:“上回你住院的時候在你病房裏那個?”
沈斯亮沉默。
羅選不可置信,重新回去看片子上印着的姓名年齡:“爲什麽上次你不來找我?這期間,就一點症狀都沒有?”
“老羅。”
“我要娶她。”
羅選一愣,随即低聲怒喝:“你開什麽玩笑!”
沈斯亮平靜道:“我沒開玩笑。”
羅選坐在椅子裏,緩不過勁兒來:“你這是逼着我啊,孩子。”
那是一條年紀輕輕的生命啊。一個還沒來得及經曆婚姻,享受天倫之樂的生命。
羅選搓了搓臉,戴上眼鏡:“明天,明天帶她來醫院做全面檢查吧。”
“斯亮,作爲你舅舅,你的家人,我非常欣賞你這種行爲,但是作爲醫生,我必須提醒你,不管什麽結果,你都得接受。你和她,都得接受。”
沈斯亮從醫院回來,霍皙正窩在被子裏睡的沉,他輕輕拍她的臉:“二朵兒?”
霍皙睜開眼睛,惺忪軟糯:“唔?”
“起來,我帶你出去。”
霍皙愣了幾秒,一時想不起來自己在哪兒,看看屋裏的陳設,才反應過來。這是他的家,她和他,在北京。
窗外下着大雪。
沈斯亮拿起她的毛衣和圍巾,幫她穿,霍皙換衣服,低頭的時候,不可避免露出一截隐藏在褲子邊緣的皮膚。
那道疤不大,兩三厘米,他每次摸到的時候總是忍不住在上面摩挲,她從來都是十分抗拒他這個動作的。
人,總是在和愛人親密的時候,下意識想避免身體上有缺陷的部分。
以前,沈斯亮也問過她,你這道疤是哪兒來的?
她仰在枕頭裏,汗水浸濕,尚未從餘韻高/潮清醒,半晌才吭聲。
“上次我不跟你說過嗎,從山坡掉下來,卡在石頭上,留下來的。”
沈斯亮聞言,俯身去親,也不嫌棄,兩個人躺在床上,各懷心事。
他帶霍皙去了一家他們以前常去玩兒的酒吧。
酒吧很幹淨,什麽髒的都沒有,老闆以前是個樂隊的鼓手,好足球,好交朋友,每年元旦到過年之前,是年輕人集會的好地方。
沈斯亮本意不想讓霍皙在家那麽窩着,就出來散散心,意外的是,酒吧外頭停的車,一輛比一輛眼熟。
人還沒等進去,手機就響了,沈斯亮接起來:“喂?”
電話那頭亂哄哄的,能聽到曉魯在五音不全的唱歌,甯小誠壓着低低的笑:“也沒什麽事兒,就是想給你打個電話。”
“今天小年,哥們都在外頭熱鬧呢,想你一人兒,心裏惦記。”
沈斯亮牽着霍皙,一隻手舉着電話,往裏走:“甭惦記。”
話音夾雜着門外的寒氣闖進來。
裏頭一下就炸了。
甯小誠拿着電話站在門邊,聞聲轉頭,也難掩吃驚。
陶蓓蓓嗷的一聲竄過去:“霍皙姐!!!!”
武楊扔了酒瓶子,罵了一聲:“丫不是在外地嗎?!突然襲擊啊!!”
一群兄弟互相熊抱,真激動的要命,甯小誠說:“本來過了年,我們還說要自駕去看你呢。”
“真沒想到你回來,還有意外收獲。”小誠挑了挑眉,示意霍皙。霍皙迎上甯小誠的目光,朝他做了個鬼臉。
“怎麽着,這回回來,還走嗎?”
“不走了。這段時間不走了。”
“什麽叫這段時間不走了?”武楊不滿:“不是大老劉給你弄回來的?”
一群人不知道倆人回來的原因,隻當在外頭和好,說話也沒那麽多忌諱,甯小誠察言觀色,覺得不太對,在底下踢了武楊一腳,轉而摟了摟蔣曉魯。
倆人結婚時間雖然不長,可是夫妻之間的默契是有的。
蔣曉魯站起來,随便找了個理由,哄着霍皙和陶蓓蓓她一起去洗手間。
等人走遠了。眼見着四下就這幾個親兄弟,小誠望向沈斯亮:“到底怎麽了,你說,天大事兒,哥們跟你一起扛。”
沈斯亮嘴裏的煙一直銜在唇間沒點,聞言,他把煙拿下來,放在手心裏揉成一團,低聲疲倦道。
“小誠,要是曉魯告訴你,她要死了,你會怎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