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别送了。”
小誠他們追上去:“今年過年能回來嗎?”
“不知道,要看安排。”
“回不來也行,踏踏實實的幹活兒,家裏老爹那邊放心,我們幫你照應着。”
沈斯亮又說:“回去吧。”他朝身後的小姑娘招招手,陶蓓蓓蹭過去,沈斯亮笑着拍拍她的頭,一點不費勁:“打小兒斯亮哥就看你骨骼清奇,是個搞運動的好苗子。”
陶蓓蓓軟糯:“你真走了?”
“走了。”沈斯亮從車窗中彎下腰,夠着的蓓蓓耳朵,低聲跟她說了句什麽。陶蓓蓓不太情願,她鼓着臉,不吭聲。
火車鳴笛,列車員最後檢票關門,沈斯亮說,真走了啊。大家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要不,你再等等?
沈斯亮搖頭,不等了。我能等,别人等不了。
他目光很堅定,沒有左顧右盼,始終定定的望着這一群人,他咧出一個笑容,痞氣,真誠,等哥們兒回來,給你帶土特産啊。
火車咣當咣當開始加速。
那個笑容在視線中越老越遠。
一直躲在站台柱子後面的纖瘦身影,注視着列車,然後悄無聲息戴上墨鏡,轉身離開。
……
似乎沈斯亮走了,并沒有引起什麽波瀾,大家的也還生活一如既往。一如既往的平靜,甚至,更加安靜了。
這天霍皙起的很早,出門的時候,和晨練回來的許善宇撞了個正着,許善宇腦子直,脫口而出,大清早上你打扮成這樣,要出家當姑子?
天涼了,偏偏霍皙最怕冷,才二十度的天氣就已經穿上了薄薄的毛衣,頭發一絲不苟的吊起來綁在腦後,利索的牛仔褲和短靴。
霍皙面無表情拉開車門,上車,然後又探出頭來:“你還真猜對了。”
許善宇無所謂笑笑:“出家當了姑子咱不怕,我是怕你想不開,上哪兒殉情去。”
霍皙生氣了,豎起眉毛:“你丫才殉情呢!”
許善宇趴在車外,樂:“二朵兒哎,你别說,跟沈斯亮混這幾年,京腔耍的挺像那麽回事兒。”
霍皙降上車窗,許善宇頭跟着往上卡,臉都憋紅了:“哎哎哎,小王八蛋你給我玩兒這……”
“說我是王八,你看看你自己這德行。”
許善宇身材健壯,伸着脖子,跟隻大海龜似的。許善宇聽見也不罵她,幹脆蠢兮兮學起海龜劃水,往上掙紮了兩下。
霍皙難得被逗笑,落下按鈕,眉眼彎彎:“我出去一趟,中午不回來了,下午直接上課去。”
“晚上給你和老許做飯吃,你也早點回家。”
早點回家。
這句話,許善宇太長時間沒聽過了,一時還真有點不太習慣。
他撓撓頭,假裝甩頭上的汗珠子,低頭的時候發梢上的水珠跟着四濺,霍皙看怔了。這個細微動作的習慣,或者說,很多男孩子都有的習慣,讓霍皙猛地想起了沈斯亮。
他踢足球的時候,每次比賽結束以後,總會擰開一瓶礦泉水,一半喝了,剩下一半全倒在頭上。
然後抓起身上的背心前襟兒抹一把臉,低頭甩甩頭發上的汗和水珠子。
以前霍皙總笑他像剛剛洗完澡的大金毛,運動過後的沈斯亮有點憨,有點懶,沒有任何攻擊性,很容易讓人生起一種母性光輝。
那時候她坐在體育場的青青草地,他躺在她腿上,眯眼瞅她,一會兒捏捏她的手,一會兒掐掐她的臉,再或者,比賽赢了,他就攬過她脖子,低頭惡劣一把把汗珠子蹭到她腦門上。
許善宇喊她:“嘿!嘛哪?跟你說話你聽見沒有?”
那張大臉湊到霍皙跟前,吓她一跳:“哦哦,聽見了。”
“開車小心,聽見了。”
“走吧。”
霍皙發動車子,慢慢駛出林蔭道。
她今天起這麽早,是爲了去潭柘寺一趟。當初回來的時候,第一個去的地方就是那裏,如今要走,有始有終,算個念想。
早上山下的大批遊人還沒到,寺廟裏很靜,偶有幾個香客,也都沉默各做各的。
霍皙氣喘籲籲登上台階,彎腰緩了一會兒。
最近這兩年的身體狀态是越來越不好了,哪有爬幾層台階就能累成這樣的?她半蹲着平複呼吸,然後走入大殿。
金色佛像矗立在眼前,威嚴慈祥,霍皙仰頭看着,聽晨鍾敲響,然後默默跪在明黃色的蒲團上。
合十許願。
她向來是不信這些的,可是,總得找個依托不是?
年輕身量纖弱的女孩跪在佛像前,虔誠許願。
菩薩啊菩薩,我就要走了,臨走之前,有幾件事想拜托你。
霍皙開始仔仔細細回想自己一路長大,遇見的這些人,這些事。
她說菩薩,我爸爸身體不好,我在他身邊盡孝的時候不多,他剛做完手術,希望他可以順利度過這個冬天,身體健健康康的。
我有幾個朋友,一個叫陶蓓蓓,一個叫武楊。他們兩個從小是青梅竹馬,蓓蓓非常喜歡武楊,可是小姑娘面皮薄啊,很多心思不能說出來,愛的非常辛苦。武楊平常執行任務,很危險,拜托您保佑他逢兇化吉,可以早點和蓓蓓在一起,讓兩人美滿幸福。
另一個朋友叫甯小誠,小誠哥對我很好,是個非常紳士的男人,看上去什麽都不在乎,其實他心裏特别渴望安定,他剛剛娶了媳婦,叫蔣曉魯,也是個很好的姑娘,希望能祝願他婚姻長久,早點抱個可愛的寶寶吧。
哦,對了。
霍皙想起來,嘴裏絮絮叨叨,菩薩您别嫌我啰嗦。
我還有個哥哥,這個哥哥是親哥,叫許善宇。他人不壞,就是小時候被親情傷害過,挺玩世不恭的,可内心非常善良,從來沒幹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他喜歡他的英文老師很多年,一直沒成功。
您讓他開開竅吧,早點明白人家想要什麽,讓兩個人終成眷屬。
嗯這回真沒了。
霍皙閉着眼睛,跪在蒲團上良久不動。
最後。
最後最後。
我有個愛人,他叫沈斯亮。
他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我這輩子大概都不會再見到他了,您保佑他平平安安就行啦。
霍皙睜開眼,站起來,迎面對上一雙慈眉善目的面孔,老和尚正在打坐,手裏拿着念珠,正笑着看她。
聽你在這兒絮絮叨叨說半天了,姑娘,你求的這些,可沒求自己呐。
霍皙淺笑,我沒什麽可求的。
老和尚搖頭,你說的那些,事兒太雜,菩薩可不一定都能記住,霍皙說,但是都聽到了。
你知道有些事情,求了,也是看造化。老和尚依舊笑意盈盈,不求自己,是因爲你知道自己的命運。一個對自己清醒的人,往往才能有大造化。
霍皙垂眼,遲遲不答。
山下有大批香客趕在八點之前來臨,人聲漸漸多了起來,霍皙雙手合十,朝老和尚鞠躬,謝謝您。
女孩的背影漸漸淹沒在人群中。
老和尚阖眼打坐。
走吧走吧,塵世是非,躲不開人間風月,人間風月,躲不開個情字。孩子啊,路長着,你且走着,一個連生死都已經超脫的人,怎麽還會有恐懼。
……
下午,許懷勐在書房休息,四五點鍾從樓上下來的時候,霍皙正在廚房裏忙着。
許懷勐愣了愣:“你做飯?”
霍皙端着湯,燙的呲牙咧嘴,許懷勐趕緊接過來:“這是有事兒要跟我說?”老頭兒瞅瞅那一桌子的菜:“都是你弄的?”
霍皙給許懷勐拉開椅子,像個聽話又懂事的女兒。
“您先坐。嘗嘗我做的好不好吃。”
好吃不好吃這都是閨女給自己做的第一頓飯啊!許懷勐拿起筷子,這個嘗嘗,那個嘗嘗,淡了鹹了,就是不舍得放下。
“挺好。”
“爸,我跟您說件事兒。”
“我之前一直工作的雜志社要改革重組了,今年年末是最後一期期刊,當初帶我的老師給我發郵件,想讓我參加,幹了三年,挺有感情的,最後一期,我就答應了。”
許懷勐愣了愣:“那……還要走?走多長時間?你工作怎麽辦?”
霍皙怕他心裏着急,寬慰他:“報社的工作我辭了,報了個語言班,今年的課程修的差不多了,考了專四的證明,所以有假期。”
霍皙知道許懷勐一直不喜歡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學業對他來說是個遺憾。
許懷勐雖說心裏欣慰,但是也有隐憂:“什麽時候回來?去的地方危險不危險?”
霍皙說:“三個月左右,去拍西部地貌,如果順利。”她遲疑了一下:“我陪您回來過年。”
回來過年。
這四個字說服了許懷勐。
他歎氣,筷子拿起來又放下:“我是真不想你去。一個女孩子,總去闖蕩,不是那麽回事兒。”
可是她說她想去,他又能怎麽辦?
“去了以後,别像過去似的,跟家裏常保持聯系。什麽時候走,我讓大宇送你。”
霍皙鼻子發酸,強忍着:“後天就走,機票都訂好了。”
“爸,我走了以後,你照顧好自己。我不孝順,這幾年你身體最不好的時候沒在身邊……”
“别說啦别說啦。”許懷勐無奈又心疼的拍拍女兒的頭:“你想去,就去。”
“以後回來了,好好孝敬我。”
霍皙眼裏含淚點頭:“您一定,照顧好自己。”
許懷勐聽她這話心裏不是滋味,百般不舍。
……
霍皙收拾好行李,去機場的時候陶蓓蓓她們來送,同行的還有許善宇,最讓人意外的是,他竟然帶來了那個傳說中的外語教員。
她朝霍皙腼腆的笑,霍皙開心,直白喊了人家一聲:“嫂子!”
許善宇也高興:“還沒過門呢,以後有你喊的時候。”
霍皙:“先叫着,拿個入場劵。”
機場閘口,霍皙和衆人一一告别。陶蓓蓓眼睛紅紅的:“霍皙姐,你可一定要回來啊。”
“一定。”
武楊說:“西邊海拔高,冷,我集訓的時候那邊都去過,一定别發燒得肺炎,到時候麻煩了。”
“一定。”
甯小誠說:“去了常常給我們發個微信,拍着啥好看的了,也告訴我們。”
蔣曉魯說:“我和小誠等你回來,和斯亮一起參加我們的婚禮。”
霍皙說:“好。”
最後說許善宇。
他張開懷抱抱了抱霍皙:“這麽多年也沒叫過你,今天喊你一聲。”
“妹妹唉。”
“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