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楊給他車鑰匙的時候還問了一嘴:“大周末的,你上哪兒啊?”
沈斯亮從自己車上往吉普後備箱搬了一箱礦泉水:“出趟門兒,争取明天晚上就回來。”
武楊警覺:“公事私事?我跟你一起去?”
沈斯亮拍拍手上的灰,扣上車門:“私事兒。”
“回來以後老規矩,給你放禮堂外頭,自己得空了去拿。”
“去吧。”
武楊拉開車門送他:“路上注意點兒,有什麽事兒需要照應給家裏來個電話。”
沈斯亮發動車:“成,走了啊。”
從北京到石家莊,自駕順利的話,怎麽也得三個半小時。
沈斯亮出了西三環直奔京港澳高速,等過了石家莊收費站的時候,都快十一點了。他一邊開車,一邊摸出手機看那個地址。
這一帶是老城區,周圍有很多汽配城,沈斯亮在街邊慢慢滑行找一個牌匾,最後終于在兩家大型汽車美容的門面中間,找到了那家髒兮兮,不太引人注目的維修店。
大吉普紮到人家店鋪門前,沈斯亮按了按喇叭,開門下車。
裏頭立刻有穿着橙色工服的年輕男孩跑出來,手上沾着黑漆漆的油污,熱情笑着:“哥,修車啊。”
沈斯亮靠在保險杠前,從褲兜裏摸出煙來含在嘴裏,用手攏着打火機把煙點着了:“我找人。”
“您找誰?以前給您修過?我幫您叫。”
“找你們老闆徐旭,有這麽個人吧?”
年輕人連連點頭,沈斯亮身後這車不菲,他以爲來了個大生意:“在後頭跟着工人換機油呢,您等着,我去叫。”
沈斯亮點頭:“謝謝。”
趁着工人往後院找人的功夫,沈斯亮開始在這間不大的修車作坊裏轉悠起來,這門面在這條街上不占什麽優勢,玩兒的也多是中檔車改裝,摩托彩繪,這些年輕人才喜歡的東西。
但是勝在裝修的很别緻。
牆上挂了整整一大面相框,都是合影,有得了獎的賽車手,改裝之後的成果留念,工人在修車時的寫實記錄,在一堆相框的正中央,有張照片被刻意放大了。
沈斯亮站在那面牆前,無聲注視着。
那是四個小夥子在體育大學門口的留念,他們穿着統一的白色上衣,牛仔褲,當時流行的髒兮兮的球鞋,他們對着鏡頭笑的恣意飛揚。沈斯亮的目光停在左數第二個那張面孔上,久久不動。
身後有人戴着白手套拿着扳手走過來,一身油污:“您找我?”
沈斯亮擡手抽了口煙,沒轉身,依舊望着那張照片。
“哦,這是我們大學時候和我室友的合照,那時候哥們兒都年輕,也都喜歡車,畢了業大家各奔東西,就我一個人把這事兒承下來了,挂在牆上,留個紀念。”小夥子笑着解釋。
沈斯亮問:“體育大學畢業的?”
“是,10級的,這幾個都是我最好的朋友。聽您口音,也是北京的?”
徐旭是石家莊人,但是在北京那地方耳濡目染四年,對方隻要是開口,就能聽出一二。他放下扳手,往外看了一眼:“您那車什麽毛病?我先給您看看,咱們邊修邊聊吧。”
沈斯亮把煙碾滅在牆邊的暖氣上,回頭淡淡笑了一下。
“車沒毛病,我是來找你的。”
他站在那張相框下頭,看的徐旭硬是愣了好幾秒。沈斯亮見怪不怪:“怎麽,看我眼熟?”
徐旭尚處在震驚中不能回神,半天才叫了一聲:“您……”
“不是……沈哥,您怎麽來了?”
沈斯亮不露聲色:“難爲你還能叫我一聲哥。”
小夥子低頭慚愧一笑:“您說這話是寒碜我了,當年上學,我們跟着小航沒少受您照顧,要是連你都記不起來,那我真他媽是連禽獸都不如了。”
沈斯亮看了他一會兒,拍拍他的肩,歎氣:“這屋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外頭聊。”
已經中午了,到了吃飯的點兒,沈斯亮一大早也是空着肚子來的,倆人就近找了一家還算幹淨的飯館。點了幾個菜,又叫了兩瓶啤酒。
“我開車來的,不能喝,就拿茶水吧。”沈斯亮給徐旭面前的杯滿上,又給自己倒了杯茶。
茶泡在掉了漆的鐵壺裏,顔色鮮濃,市面上幾塊錢一斤的劣質茶葉,沈斯亮想也沒想,就跟小夥子碰了一下,仰頭幹了。
徐旭窘迫,雙手捧着杯,也二話沒說的喝了。
“你那店裏,生意還行?”
“就那樣吧。”徐旭抹了一下嘴上的泡沫,苦笑:“勉強養活自己和幾個工人,要說賺錢,一個月刨去成本,剩不了幾個錢。還不如當學生的時候輕松。”
“這步入社會了……才知道還是以前好。”
徐旭這話說的是真心話,他家在這兒就是個普通的小康家庭,上大學是射擊特長生招進去的,當時寝室一共四個人,除了他,剩下三個都是北京人,其中一個家裏雙親都是官兒,另一個家裏是做生意的,至于小航——
是藏得最深的。
他從來不缺錢,并且酷愛鼓搗燒錢的玩意兒,他用的手機,穿的行頭,全都是時下最好最時髦的,小航沒心眼兒,待人真誠,他愛車,就在學校組建俱樂部,大家湊在一起弄個廢棄工廠,沒事兒弄弄改裝,和隔壁學校的同學搞個友誼賽,人緣非常好,偶爾晚上聚餐他也從來都請大家吃貴的,吃平常舍不得吃的,學校裏很多姑娘喜歡他,拿他當心裏的白馬王子,可他一個都不感興趣,也不談戀愛。
每天就和那些遊戲,模型零件做伴兒。
他很少提起他的家裏,唯一常常挂在嘴邊的就是,我哥。那時候沈斯亮每周會帶着霍皙去看小航,給他買好吃的好用的,偶爾給他準備兩件新衣服,爲人不吝啬,但凡看見寝室幾個人在一塊,從來小航有的,他們也都有。
跟小航好的人都知道,他有一個特别疼他,寵他的哥哥。
徐旭掏心窩子跟沈斯亮說實話:“哥,我知道你來找我有什麽事兒,我也知道自己當年不是人,但是你說,小航出了那麽大的事兒,誰也不願意擔責任,那俱樂部早在他走以後沒兩天就解散了,大家都是普通老百姓,就想能畢業找個好工作,作鳥獸散……也是迫不得已。”
沈斯亮看他,目光頗有壓迫感:“你也認爲小航是在高架上跟人飙車鬥狠才死的?”
徐旭不說話。
他低下頭,又給自己倒上滿滿一杯啤酒,仰頭幹了。
“沈哥,小航都走這麽多年了,還聊這個,有意義嗎?”
“我畢了業沒留在北京,回了家,不聽我爹媽勸放棄考公務員,體校那麽好的崗位我也不去,我一個人拉扯這個破車場爲了什麽啊?就是想圓小航一個夢,圓哥們兒年輕時候一個夢想。”
徐旭紅着眼睛,想起以前心裏難受,拍着桌子一下一下,神情激動:“沈哥,我除了知道小航那天夜裏離開過學校以外,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他走的那天是因爲有人給他來了電話,他臨走的時候告訴我們說家裏人出事兒了,連夜爬牆出去,開着車走的。”
“這話小航死的那天我這麽跟你說,現在,我也還敢這麽跟你說。”
沈斯亮很穩,定定的望着徐旭說:“小航的車被人動過手腳。”
“高架上視頻測速,他最快開到一百二,後頭有人超車,他爲了避讓,當時時速已經降到了八十,如果不是沒刹住,他根本不會從橋上沖下去。”
“你比我清楚,就算他夜裏沒接到那個電話,第二天你們去後山跑友誼賽的時候,會産生什麽後果。”
徐旭悶頭吃菜,吃着吃着,眼淚開始往下掉,一個大男人,死死咬着牙不讓自己哭出聲。
臨走的時候,沈斯亮在飯館裏又點了很多菜,打包好讓徐旭帶回去,又給他拿了一個信封。
徐旭不要,沈斯亮上車:“你吃飽了,工人還沒吃飯,回頭找個大點的店面,把廠子好好做起來,回頭,也給小航找個更幹淨,更敞亮的地方挂上。”
沈斯亮開車要走,徐旭叫住他:“沈哥,你住哪兒?”
“你們街對面的賓館,四樓,403。”
……
第二天一早,沈斯亮就退房走了,清晨,他拿着車鑰匙從大堂出來,外頭他車旁邊,站了一個人。
徐旭一改昨天裝扮,換了件幹淨的襯衣和牛仔褲,正低頭頹廢抽煙,地上零落散了十幾個煙頭,能看出來,他應該是在這兒蹲了一宿,或者是,很早就來了。
見到沈斯亮出來,徐旭站起來,眼睛一亮:“沈哥。”
沈斯亮溫和笑了笑:“不用送我,我這就走了。”
“你來一趟,沒好好招待你,我心裏過意不去。”
沈斯亮拉開車門,坐進去:“我北京那邊還有事兒,先回去,以後有事兒你給我打電話。”
他發動車子要走,挂了倒擋,徐旭忽然叫住他:“那天我看見了。”
沈斯亮一腳刹車,扶着方向盤,目光如水,他在靜靜等着徐旭的下文。
徐旭深呼吸,橫心說道:“那天小航鎖了車廠大門,我們一起回學校,他們要出去吃飯,我有定點訓練就沒去,晚上從訓練館出來的時候想起有東西落在車廠,就回去拿,結果車廠大門是開的,裏頭三四個人……”
……
從新元高速返回北京,路遇堵車和檢查,晚了幾個小時,回城的時候已經晚上了,正值下班高峰,又在環路上憋了一會兒。
沈斯亮漫無目的坐在車裏,抽煙等,也不着急。
他把車給武楊加滿了油,刷幹淨,又停回停車場,把鑰匙留給禮堂外打更的大爺,他站在霍皙家樓下,忡怔仰頭發呆,那扇窗是暗的,家裏應該沒人。
他後知後覺想起她住在許懷勐那裏,自嘲笑了笑,驅車回家。
一開門,一室黑暗。
沈斯亮無聲換鞋,站在客廳的茶幾上摘了手表,摸出手機,錢夾,又脫衣服。他一邊脫,一邊往屋裏的浴室走,走到一半,忽然停住了。
卧室床上的左側,鼓起了一個包,然後從枕頭和被子中間,露出了一顆小腦袋。毛茸茸的,頭發擋住了半個臉,睡得正香。
床頭開了一盞暗燈,映着熟睡人柔軟幹淨的臉頰。
喉間滾動。
瞬間擊中人的心理防線。
好像一下回到了好多年之前,這幅畫面,也是沈斯亮在無數個夜晚獨自回想的,他一個人回家,家裏不再是一片黑暗寂靜,屋裏永遠有一盞給他留的燈,床上,永遠有他最愛的人在等他回來。
她或許會看書,會蹙眉拿着pad打遊戲,更或者,她會臉朝着一側輕輕熟睡。
沈斯亮走過去,開始俯身不依不饒的吻她。
“唔……”
霍皙懵懂醒來,眼中尚未爲清明的茫然,她從被子裏伸出手推他,沈斯亮壓的嚴嚴實實,吻的又急又深,後來,霍皙幹脆不推了,改爲溫柔摟住他的脖子。
她仰頭,局促喘息:“你去哪兒了?”
沈斯亮微微拉開自己和她的距離,用腦門頂着她光潔的額頭:“你怎麽來了?這深更半夜孤家寡人的,你這麽躺我床上,這是逼着咱犯錯誤啊。”
霍皙笑嘻嘻的,像條泥鳅從被子裏滑出來,雙手軟軟的摟在他脖子上:“許善宇回來了,家裏有人看着,就不用我了。”
“老許給我放假,我就來看你。沒想到你不在家,給你打電話你也沒接。”
沈斯亮拉她坐起來:“出了趟門,一直在高速上,手機放靜音我沒聽見。”
霍皙打了個呵欠:“那你吃飯了嗎?”
“我不餓。”
霍皙抱着枕頭傻笑,掀開被子作勢去給他找吃的:“晚上不吃半夜也會餓的,你得跟許善宇學學,他隻要是在家裏,冰箱兩天就能掏空。結果今天下午嚷嚷着去看大夫,抱了一大堆藥回來,說是消化不良。”
沈斯亮也跟着笑,擡手摸摸霍皙的頭發:“你跟那傻子現在關系沒那麽僵了?”
霍皙笑意不減,有點自嘲:“嗯……隻要不提我媽,就能跟他像和正常人一樣交流。”
“哎對了,那天你在我家樓下跟他說什麽了,回來以後老許給他叫到書房裏,吵得震天響。”
沈斯亮不露痕迹看了霍皙幾秒,起身伸了個懶腰,聲色如常:“沒說什麽,我進去洗個澡。”
他不說,霍皙就不問,起身掀開被子:“去吧,我看看廚房裏有什麽,給你弄點吃的。”
沈斯亮光着上身,懶洋洋撐在床上,看了她一會兒,忽然猛地把人從身後扛起來往浴室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