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斯亮面無表情,盯着那道身影,忽然就說出了那人的名字。
“宋方淮。”
其實霍皙和宋方淮之所以離得那麽近,是宋方淮在給霍皙留他的手機号碼。倆人頭一回見面,宋方淮自知不方便直接去家裏坐,幹脆趁着機會把話說開,留個電話,日後也方便聯系。
“我知道老爺子和你爸說的那樁親,你不用尴尬,今天能見面算是個緣分,他們怎麽說是他們之間的事兒,跟咱倆沒關系。”
霍皙笑一笑:“好。”
宋方淮抓住機會,從褲兜裏摸出手機:“你給我留個電話吧,以後抽空請你吃飯,我家裏有好多原聲片子,你也能去跟我媽聊聊二胡,她退休一人在家裏,挺悶的。”
霍皙接過來,也不扭捏,在上面按了一串數字,宋方淮保存名字的時候很周到的問了一句,哪個xi?霍皙說,斧斤剖木的皙,宋方淮一樂,好名兒,跟你挺像,存完,宋方淮愣愣看着霍皙,你存一下我的?
霍皙一怔:“我出門沒帶手機。”說完,她自覺突兀,趕緊補了一句:“沒關系,你說吧,我能背下來。”
這姑娘,倒是實誠。
宋方淮不說話,似笑非笑盯着她看,眼裏含着不自知的寵,報出一串數字,說完,他問她,記住了嗎?
宋方淮是個商人,形式做派蠻嚣張,手機尾号連着五位一模一樣,霍皙記性又好,她默念兩遍,就記住了。
倆人站在路口分别,霍皙笑的跟朵兒百合花似的,武楊直勾勾地瞅,慫恿沈斯亮:“咱就這麽幹看着?”
沈斯亮摸摸褲兜,想找煙,找了半天才想起來換了褲子,他把手裏礦泉書瓶捏的嘎吱嘎吱響。
武楊不怕死:“咱倆也過去打個招呼?”
“不認不識的去幹嘛啊?讓人讪着?要去你去。”沈斯亮把手裏的空水瓶空投到垃圾桶裏,轉身就走,後背一大片衣裳都讓汗給浸濕了。武楊問他:“嘛去?”
“回家。”
“哎,你真不怕二朵兒跟别人跑了?”
“腿長在她身上,想跟誰走就跟誰走,我管的着嗎?”沈斯亮給武楊一個後腦勺,他說“她想跟誰走就跟誰走”這幾個字的時候從牙根兒裏往外擠,是真氣的夠嗆。
男人的天性就是這樣,他以爲這個東西,這個人是他的,就應該永遠是他的,她從來不會走,不管兩個人鬧成什麽樣,哪怕最後兩敗俱傷,她也應該是他的。
可是,哪兒有那麽多你以爲,你認爲,就應該這樣的事情?
回家勢必要出了足球場路過兩人,沈斯亮從他們身邊經過,目不斜視,臉上嚴肅的就差踢着正步了。
他打定主意不理霍皙,再也不摻和她的事兒了。
……
這天,霍皙開車去印刷廠盯第二天的報紙,回來的時候路過沈斯亮單位門前,正好是下班的高峰期,路上堵車,想加塞兒的,變道的,拐彎的,把那條路堵的是水洩不通。越到這時候人心裏越煩躁。
霍皙想抄條近路,正倒車出來,車子歪歪扭扭橫在人家單位門前,這時候門口車杆開了,從裏頭駛出一輛奧迪。
沈斯亮這人挺有風度的,一般看見路堵,從來不搶,就等這些加塞變道的先走,他不疾不徐刹車停在門口,還有閑心跟人家崗哨聊大天兒。
“今天你的崗啊?”
門衛不能說話,眨了眨眼。
沈斯亮二大爺似的仰在座椅裏,一隻手搭在車外:“下哨以後快點跑,我出來的時候聽你們排長說今天晚上吃火鍋,内蒙的羊,别回頭撈不上。”
崗哨想笑,又不敢笑,憋着嘴咧出個很小的弧度。
沈斯亮坐在車裏歎氣,這條路,沒個十分二十分的,根本别想出去,他盯着前風擋玻璃發呆,看着着看,覺着前頭擋路這車眼熟,再一看,才發現裏頭坐的是霍皙。
她小心翼翼倒車轉彎,盡量不蹭着别人,看得出來挺着急,好像趕路,沈斯亮面無表情在車裏按喇叭,催命似的按,把頭從車裏探出來跟她嚷嚷:“快點走啊!!”
“堵着别人不知道嗎?”
霍皙吓一跳,猛地踩了下刹車,差點跟前面追尾,她惱怒從車裏探出頭:“你趕着投胎嗎?”
說完,她才看清是沈斯亮,霍皙抿着唇,也不跟他吵,腳下加油,蹭的一下就蹿出去了。像是躲瘟疫似的走了。
她開車這本事,還是原來是他教的。
沈斯亮心裏憋着一口氣,不能發洩,隻能讪讪跟着車流往前走。
……
與此同時,宋方淮開始對霍皙發起猛烈的攻勢,那天倆人分别以後,霍皙回家沒有幾分鍾,手機就收到了一條短信。
短信内容很簡單,就是一個名字,提醒她記得保存号碼。接着沒過幾天,宋方淮就邀請霍皙吃了一頓飯,而且沒給霍皙拒絕的機會,直接去了她們報社樓下。
而且,宋方淮從來不逾矩,吃飯就是吃飯,像兩個适可而止的朋友,從不言深。他借着在報社投廣告的機會,能跟她找到很多話題聊。
他問她:“你之前一直在哪裏工作?”
“在副刊的一本地理雜志。”
“搞地理,一定去過挺多地方吧?”
“嗯……是不少。”霍皙低頭吃飯,身後有人經過,她會很輕的起身擡一擡椅子,給人家讓出空間。
宋方淮給她倒了一杯茶,随意問道:“那爲什麽會想到出去工作呢?”
霍皙頓了頓,垂下眼,并不打算撒謊。
“因爲我做了件錯事。”
“而且當時大學沒畢業,能選擇的工作也不多。”
宋方淮笑一笑,不再繼續追問。
他懂得維護一個姑娘的尊嚴,尤其是在她毫無保留願意對你坦誠剖開傷口露出自己人生中相對醜陋的一部分的時候。
而且,宋方淮在決定主動追她之前,把她和沈斯亮之間的事情也摸的差不多了。當然,是背着霍皙,也背着甯小誠。
他們後勤的孩子抱團兒,自己在海軍院兒裏也有發小兒不是?他先是找朋友打聽了沈斯亮的底細,又費周折搞清了兩人鬧掰的真相。
甯小誠知道宋方淮的心思以後問他:“你現在不嫌棄我們二朵兒跟斯亮以前的那點事兒了?”
宋方淮大度一笑:“女人嘛,誰還能沒點過去沒點曆史,這樣的人受過傷,遭人疼,隻要你那兄弟别沖進來摻和一腳,咱還是有信心給她拿下的。”
甯小誠心裏感慨,這可真不好說,他那哥們是個有上限沒下限的主兒,心裏對霍皙沒情還好,要是真有,哪天脾氣上來,搞不好三人都得來個重傷。
而且沈斯亮這些天特别靜,靜的吓人,每天按點兒上下班,誰找他都不出來,小誠大着膽子約他一起吃飯,他接電話,什麽也不說,就倆字,沒空。
甯小誠感到危機,試探宋方淮:“那你倆……進行到哪一步了?”
“你想我跟她進行到哪一步?”宋方淮反問:“見父母?還是直接給你發婚禮請柬?”
說完宋方淮摸摸下巴,蠻感慨:“我媽說今年十一是個好日子。”
甯小誠懊悔,心想,這下算是完了。
從那以後,宋方淮對霍皙越發的上心。
那天他不知道在哪兒淘了兩張票,說要去保利劇院聽傳統樂器演奏會,宋方淮這人有個習慣,他做什麽事兒從來不征求你的同意,隻要他問清了你的時間和日程,直接把車開到你家樓下,讓你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
而且他在樓下等霍皙的時候,意外和許懷勐碰了正着。
當時許懷勐激動的嘴唇都抖了,連說三個好字。宋方淮笑着送他,乖的親兒子似的,您慢走,我晚上肯定按時安全的給霍皙送回家。
音樂會去的都是很知名的音樂家,台上拉二胡的是一位五十多歲,風韻獨特的婦人,《流波曲》,《三寶佛》,《光明行》,一曲接一曲,整整一個半小時還要多,結束的時候,宋方淮問霍皙,你想不想去後台看看?
霍皙遲疑,這樣不好,他們已經很累了,還是不去打擾了吧。
宋方淮拉起她的手,沒關系。
那是兩個人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牽手,霍皙下意識往後縮了一下,宋方淮回頭,如果不想去的話,我不爲難你。
霍皙等了幾秒,反握住他的手,綻開一朵笑,走吧。
倆人一起去了後台,平時隻在電視裏或者課堂上才有機會接觸的名家,正在後台卸妝聊天,霍皙徑直被帶到了演奏二胡那位老師的身後,聽宋方淮說,媽。
婦人聞聲轉頭,溫柔和藹的站起來,笑着跟霍皙點了點頭,問宋方淮:“這就是你跟我說喜歡二胡的那個姑娘?”
宋方淮牽着霍皙的手:“對,今天帶她來看看您。”
宋方淮的母親打量着霍皙,慢慢點頭,挺好,挺好。一看就是個溫柔懂事的好姑娘。
周圍有老熟人路過,呦呵着打趣,老韓,這是兒子帶着兒媳婦給你,給咱這些老家夥捧場來了!
宋方淮的母親自己開了車,不用一道走,兩人從劇院出來的時候,霍皙站在停車場邊:“你帶我來見你媽媽,應該提前跟我說。”
她不喜歡這樣的自作主張,霍皙很直白:“你這樣,讓我很尴尬。”
宋方淮慢悠悠的笑:“怎麽,怕自己打扮的不正式給婆婆留下不好的印象?”
霍皙轉過頭:“我不是這個意思。”她深吸一口氣,“方淮,我是說,我們……”
“别想太多。”宋方淮稍微斂了笑,正色道:“不是見父母,我這幾天天天不着家,我媽問我都幹嘛去了,跟誰在一塊兒,她馬上就跟我爸回山東了,今天是幾個老朋友湊在一起辦個音樂會樂一樂,我以爲你會喜歡,就帶你來了。”
“不是給你施壓,你知道,我喜歡你,也很認真的想跟你發展的更進一步,但是,我不強迫你。”
在和霍皙交往的這段時間裏,宋方淮能明顯感覺到她對待自己的态度有了轉變,從最開始的生疏,到現在的不抗拒,可是不管他怎麽努力,兩個人似乎永遠都停在這兒了,他想讓自己在不抗拒和接受之間,更進一步。
……
這天,兩個人約好一起吃晚飯,而且吃飯的理由讓霍皙根本無法拒絕。
宋方淮因爲生意的事情要回b市,而且這一次去多久,什麽時候回,都還沒個準确的時間。霍皙在電話這邊聽了,那我請你吧,當給你送行,想吃什麽你來定。
一直以來,兩個人在一起,總是他照顧她的口味多一些。
宋方淮背着手在路上轉悠很久,最後選在了梅府家宴。
梅府菜非常有名,挨着恭王府,是座典型古色古香三進院的宅子,據傳,是清朝時期哪個王爺側福晉的居所,裏頭有梅蘭芳先生生前用過的舊物,台上有人唱咿咿呀呀的京劇選段,連廚子,也是當時先生家廚的親傳弟子。
今日,唱的是《虹霓關》。
霍皙來的時候,宋方淮已經點好了菜。
一道三味碟,苦瓜肴肉,拌雙筍,油焖蝦,三道做開胃,鴛鴦雞粥,是用雞茸和蔬菜汁搗碎了熬的,做主食,輔上龍須魚絲這道吃内行門道的功夫菜,最後,是壺梅府自釀的荔枝酒。
霍皙被管家引至梅廳,宋方淮正坐在那裏等。
“對不起,路上堵車。”
“沒事兒。”宋方淮爲她拉開椅子:“我也沒等多長時間。”
霍皙今天穿的淡,一件很寬松的白襯衫,下擺在腰間打了個結,還綁了個馬尾,頗有幾分學生的清純。
宋方淮給她布菜:“明天上午的飛機,也不知道這趟去了多久能回來,今天這頓,隻當送别。”
霍皙點點頭:“那祝你一路平安。”
宋方淮感到意外,随即又像習慣了似的笑笑:“你可真直白,好歹也說一句會想我的話,給個安慰啊。”
“要不……你跟單位請幾天假,跟我一起去?”
霍皙拿筷子的手一頓,還沒拒絕,門口管家又高聲往裏引來一位客人。
沈斯亮悠閑走進來,今天天熱,他穿常服襯衫,肩章臂章全都摘了,像是從什麽正式場合剛下來似的,管家嘴裏快速而熟練的講着這梅府的曆史,梅先生的生前趣事,沈斯亮微微皺眉,有點不耐煩。
“成成成,聽一千八遍了,省了吧。”
管家嘿嘿一笑:“謝您體諒。今兒包廂滿了,沒給訂上,客人已經在廳裏等您來了,多包涵。”
今天是南京那邊的一個老同學來北京,沈斯亮給人家接風,沒想到臨時讓一個會議給絆腳,來的倒是比人家還晚。
沈斯亮以前是這兒的常客,隻是最近這幾年不愛來了,管家使眼色,有服務生擡着屏風過來。
沈斯亮被領着往位置走,剛一進大廳,他步子停了一下。
霍皙和宋方淮坐在他的正前方,一個正對着他,一個背對着他。
宋方淮不知道說什麽,霍皙正在笑,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是發自内心的高興。可是她一見到沈斯亮,那笑就立刻收回去了,還有點緊張。
倆人對視,沈斯亮率先跟她點頭:“來吃飯?”
他那态度,就像對一個關系不親不疏,不冷不熱的老熟人。
宋方淮聞聲轉頭,出于禮貌站起來,霍皙也跟着站起來,放松自己,朝他露出個笑:“是,斯亮哥,你也來吃飯?”
沈斯亮面無波瀾:“來見個朋友。”
宋方淮一聽這名字,不動聲色看了沈斯亮一眼,北京長大的爺們兒都自來熟,不等霍皙介紹,他先熟絡伸出手,擋在霍皙前頭自報家門:“你好,宋方淮。”
沈斯亮也特友好的跟人家握手,真像剛認識的朋友似的,乖戾笑道:“沈斯亮。”
“你們吃,我先進去。”
“那就不送了,我們這兒也剛吃沒幾分鍾。”
“甭客氣。”沈斯亮望了霍皙一眼,拍拍宋方淮的肩膀,淺笑走了。
……
隔着一道屏風,裏頭那道縫兒能瞧見外頭,可外頭瞧不見裏頭,霍皙這頓飯自沈斯亮走了以後,就開始心不在焉,宋方淮跟她說什麽,做什麽,她這個耳朵聽,那個耳朵出。
她一愣神,全都是沈斯亮剛才那笑。
宋方淮不緊不慢的觀察她,端起桌上的荔枝酒抿了一口,伸手摸摸她出神的臉。
“霍皙?我去下洗手間。”
“好。”
屏風後頭,沈斯亮低頭看了眼手機,擡眼時發現外頭那道黑色身影不見了,他放下電話,跟對方應了一句:“你先坐着,我去趟洗手間。”
對方不滿:“剛坐下幾分鍾啊?”
沈斯亮站起來,兩隻手吊兒郎當往褲兜兒裏一揣:“下午開會的時候茶喝多了,去放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