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晏棠的父親曾經是沈鍾岐的部下,可以說沈鍾岐是看着陸晏棠長大的,到了陸晏棠十六歲的時候,舉家搬遷到上海,就此斷了聯系。後來陸晏棠大學畢業,分配工作恰好到軍區總部機關做宣傳幹事,一次開個大型會議的時候,她負責下發整理會議紀要,與拎着公文包的沈鍾岐撞了個正着。
那時候她穿着一身松枝綠,齊耳的短發,毫不怯場,大大方方喊了沈鍾岐一聲叔叔。沈鍾岐愣了一下,看着眼前這個年輕的中尉着實吓了一跳。
細細打聽了以後才知道,這閨女分到北京工作一個人來闖蕩,父母依舊還是留在上海。
從那以後,沈鍾岐看在老部下的情誼上,多少總是會多關注一下陸晏棠。而且陸晏棠喜歡沈斯亮,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隻是那時候沈斯亮身邊有霍皙,心思壓根不在她身上。
後來霍皙走了,沈鍾岐有意把兩人撮合在一起,不湊巧,陸晏棠又去了南京進修,去指揮學院進修參謀業務,這回她回來,已經從昔日年輕中尉變成了幹練少校。
見到霍皙,陸晏棠吃了一驚,霍皙也吃了一驚,不過前者很快就淡定下來,朝她友善笑笑,一點也不見外。
“是來看斯亮的吧?他在裏頭呢,天熱,我去換盆兒水,你先坐。”
聽聽,這話說的,好像她是這個屋的女主人,管着這裏的一切似的。
沈斯亮聞聲趿拉着拖鞋就往外跑,吊着一隻膀子,黑黢黢眼睛盯着她,暗含驚喜笑意:“你怎麽來了?”
他問的高興,可是聽到霍皙耳朵裏,就像是自己攪合了他的好事兒似的。她心裏發堵,沒什麽情緒的望着他:“聽說你受傷了,來看你一眼。沒什麽事兒我就走了。”
這是跟誰鬧脾氣呢。
陸晏棠察覺到兩人之間微妙氣氛,怡然一笑:“你們先說話,我去水房。”
沈斯亮順勢摟住霍皙的腰,往懷裏一帶:“不用,把活兒給她,讓她幹。怎麽說也麻煩你一下午了,回去吧。”
許善宇沒騙霍皙,他确實傷的挺重,整個左手臂都抱着紗布還有固定闆,沈斯亮想把陸晏棠手裏的小水盆接過來,奈何自己沒手,便在霍皙腰上不輕不重的捏了一下,提醒她:“接過來啊,老讓人家端着算怎麽回事兒。”
霍皙抿着嘴唇,沉默接過來。
陸晏棠知道沈斯亮的意思,也不讓來讓去,幹脆就把盆遞給霍皙:“行,那你們聊着,我就先回去了。”
她回屋拿起桌上的帽子,扣在頭上,朝他意味深長的笑一笑:“我過幾天再來看你。”
說完,她轉身扭着纖腰走了,沒走兩步,還回頭給沈斯亮敬了個禮,蠻莊重:“早日康複。”
沈斯亮微哂,不太自在:“我這德行就不給你回禮了,心意收到了。”
等陸晏棠走遠了,沈斯亮見走廊四下無人,一隻手給霍皙提溜到病房裏,踢上門,把人抵在牆上,低聲暧昧問/她:“你怎麽來了?”
“我給你打過電話。”
霍皙垂下眼:“我手機讓許懷勐沒收了。
沈斯亮親她的手,是真想她:“我知道,我打過兩次,第一回關機,第二回是他接的,他跟我說你這幾天住在他家,讓我甭擔心。沒收就沒收吧,回頭我再給你買,你偷着用。”
其實哪是擔心呢,他就是想看看她,可是人家爹都那麽說了,就是明擺着告訴她,我們閨女不知道你受傷趴在醫院裏,你也甭告訴她招惹她。
霍皙兩隻手還傻乎乎端着盆,便用胳膊肘推搡着他,不讓他靠近:“起開,端着水呢。”
沈斯亮用右手把那盆拿起來擱到一邊,知道她是生陸晏棠的氣了,哄她:“她上午去總辦,正好碰上我爸了,我爸跟她說我趴窩了,她一聽說什麽也要過來看看,我保證什麽事兒都沒有,你不來,我正愁怎麽給她送走呢。”
陸晏棠喜歡沈斯亮,周圍的人都知道她當初是爲他去的南京進修,她想配得上他,哪怕那時候沈斯亮已經跟她說的非常清楚,人家也是大方一笑,你談你的,我追我的,再說了,我去南京進修也不全是爲了你,總不能放棄一個讓自己進步的機會不是?
陸晏棠做人爽朗,從來不搞背後那一套,喜歡就是喜歡,而且是光明正大的喜歡,這樣的女人,哪個男人不欣賞,不敬佩,可要說關系,也就這麽點兒關系,頂多算是男人對女人的一種态度,不讨厭,但也不親近。
霍皙也知道陸晏棠的爲人,可是心裏就是過不去那道坎兒,這道坎兒有多折磨人誰也不知道,被她放在心裏,自己爲難自己。
她轉過頭,這些天積攢着的壓抑,緊張,擔憂的情緒終于爆發,眼圈通紅,可是眼淚死扛着就是不往下掉。
“沈斯亮,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你煩我,讨厭我,我還頂着厚臉皮往上貼,之前是尤夢,現在是陸晏棠,你知道現在我覺得自己像什麽嗎?”
“一個大寫的恬不知恥。”
以前她一直覺得,他身邊沒人,她可以試着去靠近他,反正就這一張臉皮,豁出去了,可是後來他帶着尤夢在大院禮堂出現的時候,她心裏咯噔一下,那姑娘那麽年輕,才二十歲,在她眼睛裏,霍皙能看到她當初和自己一樣對他的迷戀和崇拜。
她從來都沒告訴過他,也沒告訴過任何人,其實在後來,尤夢曾經來找過她。
就在她的報社樓下,她穿着白裙子,背着包,一雙大眼睛就那麽可憐巴巴的看着她:“霍皙姐,我知道你和沈斯亮關系不一般,但我是真喜歡他,你把他讓給我好不好?”
“他不接我電話,我找不到他,可是我知道這幾天你一定跟他在一起。”
那是霍皙第一次手足無措,倆人坐在報社的拐角,霍皙坐在地上,半晌才叼着煙說:“那怎麽辦呢,我也很喜歡他。”
什麽都可以讓,唯獨喜歡和愛情,是不能跟人分享的。
尤夢不甘心:“你跟他已經不合适了,我比你年輕,更有競争力。”
可是你不知道,我認識他的時候,比你還年輕。他對你來說是愛情,是生活中的一種不可或缺,可他對我來說,是她日複一日苟/且偷生的歲月中,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當然這話,霍皙沒跟尤夢說。
直到剛才看到陸晏棠,她穿着英姿飒爽的軍裝,能跟他對某個她不了解的話題侃侃而談,兩個人看起來那麽般配,霍皙才是真的退卻了。
她很鄭重的跟沈斯亮說:“以前四五歲吧,我跟我媽住在那種老的庭院裏,可能你們這裏叫四合院,就是很多人在一條弄堂裏,小孩子每天晚上都能在一起玩兒的那種,很熱鬧,那時候我剛和我媽搬到那兒,我小,不懂事兒,愛湊熱鬧,就拿着玩具出去跟他們一起玩兒,他們不帶我,還潑了我一身水,轉着圈說我是沒爹的野孩子。”
“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什麽叫野孩子,回家跟我媽說,我媽摟着我半天沒說話,從那以後,我家院門從她下班回來以後就被關死,我再也沒出去過。”
霍皙笑一笑,淺淡道:“後來長大一點,我發現我媽總是趁着沒人的時候看照片兒,那照片有年頭了,她穿着襯衫,跟在一個男人身後,手裏捧着本子,看着看着,就哭。”
“我一直天真以爲我爸是真死了,直到許懷勐把我接回來,我才明白他們說野孩子的真正意義。”
“所以沈斯亮,我是真不想,再重複一遍我媽媽的路了。”
霍皙發自肺腑的跟他說真心話:“我知道她是一個好女人,但是并不能抹殺她确确實實傷害了别人家庭的事實,每次許善宇看見我那個德行,我都特能理解他,這事兒換我,我也不平衡,可能會做的比他還要過分,沈斯亮,我是喜歡你,可我也有原則。”
盡力争取,絕不強求。她這是想走。
一聽這話,沈斯亮就明白她是什麽意思了,明明跟她解釋過了,可她就是不信任自己。
夏天病房悶熱,人心裏也煩躁,沈斯亮耐着性子:“我跟尤夢的事兒早過去了,當初跟她在一起。”
“是因爲覺着她有點像你。”
沈斯亮坦坦蕩蕩的交代。
他和她是在一次年末的彙報演出上認識的,那天去的人很多,軍區各部的負責人,主辦方,很多有名有姓的領導首長都在。本來去看演出這事兒沈斯亮可參加,也可不參加,誰想到那天應邀的劉衛江臨時主持一個會議,把請柬給了他。
他本來不太愛看這些歌舞演出,尋思找個靠後的位置點個卯,中途就溜出去得了,沒想到一入場,多半都是跟他爹關系不錯的,工作上有往來的叔叔伯伯,見沈斯亮來了,一幫人抓住他不放,直接拎到前排就坐。
那場演出的重頭戲就是藝術學院排練的一出舞蹈,叫川頌,講的就是川軍團當年英勇殺敵浴血奮戰的故事,那一排排化着妝的戰士在台上跳的非常認真,配上蕩氣回腸的音樂,謝幕時博得全場一片雷鳴掌聲。
最後有個環節,是需要首排領導上去和演員一一握手,敬禮慰問的,劉衛江沒到,大家鼓動着沈斯亮上去。
沈斯亮推辭,别,咱級别低,今兒就是來湊個熱鬧,底下坐着的厲害人物多了,不出這個風頭。
有人說,斯亮,你看台上那個小丫頭,眼神直勾勾的盯着你,好歹咱也紳士一回,上去給人家敬個禮。
被大家這麽一鼓動,沈斯亮趕鴨子上架似的,就被推到台上去了。
先是給人家姑娘帶了朵兒花環,又跟人家握手,底下掌聲不斷起着哄,不讓沈斯亮下來,最後一起合了影互相敬過禮才算是完事兒。
臨走的時候,烏泱泱一幫人往停車場走,沈斯亮穿着棉大衣剛下台階,就聽見後頭有一幫小姑娘的清脆嗓音喊他。
“首長!首長!”
沈斯亮回頭:“喊我?”
“對!就是你!”有膽子大的女同學附和,帶着一個素面朝天的女孩兒走上前來:“咱們這位姑娘特敬佩你,首長能給留個電話嗎?”
沈斯亮寬和的笑:“咱可不是首長,我就是個司機,今天來給領導湊數的。”
人家不依不饒:“不管你是不是,反正比我們級别高,級别高的,都是首長!”
四五個姑娘把他圍成一個圈兒,不讓走,在台階上頗爲引人注目,有看熱鬧的過來吹口哨,沈大丫頭你行啊!這麽一會兒也能發展革/命友誼?
沈斯亮因爲小時候特有女孩緣,一起長大的小夥伴看着眼紅,特地給他起了個綽号,叫沈大丫頭,一聽,就是女人堆兒裏混出來的。
人家要手機号,沈斯亮混了這麽多年,這幫丫頭片子的心思一眼就看穿,他不痛不癢的拒絕她們,這可涉及保密範疇了,不能随便給。
會看眼色的都知道,他這是照顧她們面子,有風度的給台階下。
說完他笑一笑,轉身上車,被推到前面去的那個姑娘不死心,連着小跑追了幾步,北京那幾天剛好下了幾場清雪,地下滑,姑娘一個踉跄,抓着沈斯亮怯生生的問:“您……不認識我了?”
沈斯亮蹙眉想了想。
“我是剛才跟你在台上敬禮的演員啊!”
台上的妝都畫成一個模樣,誰能認識誰,這回卸了妝,仔細一看,沈斯亮還真有點印象,小姑娘長的不錯,白白淨淨,尤其是那一雙眼睛,不好意思笑起來的時候跟一人兒特像。
沈斯亮點點頭,記起來了。
那姑娘說:“我叫尤夢,是軍藝的學生,你能給我留個電話嗎,我真的特别崇拜你。”
沈斯亮樂了:“你崇拜我什麽啊?”
她憋了半天,臉都凍紅了,也沒說出一句話來。那股倔勁兒,還真挺讓人沒轍。大冷天的,人家姑娘都追到這份兒上了,不給未免太沒風度,互相留了電話以後,沈斯亮就開車走了。
從那以後,倆人偶爾見見面,吃頓飯,她想要什麽他也大方給買,接觸時間長了,沈斯亮才發現這姑娘跟他想的不太一樣,哪兒不太一樣,野心忒大,太會耍花槍。
有些話不直說,總是拐彎抹角的跟他用套路,沈斯亮是人精裏的人精,她什麽意思能聽不出來?交往了兩三個月,就明白了她的真實意圖。
她想畢了業不用分配考試,直接讓他幫忙留到北京這邊的歌舞團。那天之所以從演出會場追出去,是因爲聽見舞團帶隊老師私下裏閑聊天,知道他身份不簡單。
沈斯亮有意晾着她,尤夢挺不住,哭哭啼啼來找他,說了半天,意思就是不想離開他。
沈斯亮這人渣就渣在他從來不撒謊,向來坦誠,不管幹什麽事兒,都坦誠。我這麽做了就是這麽做了,你能拿我怎麽辦?可是他讓人恨又恨不起來,因爲他重情,待人仗義。
他知道她有難處,父親在廠子裏被機器紮折一條腿,母親在手工作坊裏給人家染布也賺不了幾個錢,供她上學,她肩上擔子重,想找個好出路在這兒安身立命。
他之前已經找人給她父親找了個好醫院,接了條假肢,又在一次飯局上給學校負責分配的老師打了聲招呼。
其實尤夢自己心裏也清楚,真的回來了,誰還要個假的,這樣的男人,你爲他沉迷,留戀,可說到底也不是你的,何況倆人之間什麽事兒都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牽手和接吻都沒有。
他這麽做,仁至義盡倆人把話說開,他又把自己送回學校,尤夢說,是不是咱倆以後,再也不能見了?沈斯亮笑一笑,囑咐她路上小心,接着車子絕塵而去,在視線終成了一個小小的紅色的點。
……
至于陸晏棠——
沈斯亮雲淡風輕道:“我要是真跟她有點什麽,就輪不上你回來了。”
這一句話,算是徹底戳了霍皙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