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皙猶豫,嚴靳笑一笑,别誤會,你這也算是工傷,我今天代表報社來看看你,沒拿什麽東西,吃頓飯表表心意,你就給個機會吧。
反正……你也還沒吃不是?他眼光意有所指的望向她身後狼藉廚房。
霍皙不扭捏,成,你在外面等我一下,我換身衣服。
她在家裏休養,穿的是很寬松随意的衣服,看慣了她平常在報社幹練的一面,冷不丁一見,還蠻居家,很溫柔。
霍皙換好衣服,兩人下樓,往大院外面走,晚上六點半,院裏的大喇叭裏準時放軍歌,慷慨激昂的男高音響起,正逢下班時間,很多人往裏走,來來往往,三兩成行,都是穿着軍裝的,還挺有氣氛。
嚴靳第一次來軍區大院,時不時左右看看,跟霍皙随和說道:“以前總聽說大院大院,覺得挺神秘,這回進來了,真長見識了。”
“找你住的這地方,我可真費了點功夫。”
知道她出事兒以後,嚴靳因爲工作耽擱了幾天,好不容易騰出時間去老杜那裏調她的檔案,想查一下家庭住址,結果電腦登記的是她當年學校的所在地,他斟酌半天,才給她打電話問清楚。
誰知道,到了大門口,門衛攔着不讓進,又是查車又是開後備箱,嚴靳這麽驕傲的一個人,都給查急了。
“我就進去看一個同事,很快就出來。”
門衛一臉嚴肅,又問了那人住在幾号樓,叫什麽,最後壓了他的身份證,才給放進來。
往裏一走,嚴靳才明白霍皙爲什麽告訴他地址的時候支支吾吾,這地方,是真的戒備森嚴。
怎麽說呢,那感覺就像門裏門外,完全是兩個世界。外面的人對裏面一無所知,裏面的人自成一派生活景象。
霍皙抱歉笑笑:“确實查的嚴,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
嚴靳紳士,雖不抱怨,但還是有點不平衡:“那些沒有部隊牌照的,家屬車輛也不放行?”
霍皙悠然道:“當然放行。”
嚴靳不信:“那麽多車,他們哪個都能記住?怎麽一眼就能看出來我是外來的?”
霍皙很了解這裏,跟他講:“有的會去辦一張出入通行證,沒有通行證,他們也會記車牌。”
嚴靳不可思議:“全都能記住?”
霍皙淡定點頭:“全都能,一個都不落。”
嚴靳沉默幾秒,又問:“你家裏……有人是軍人?”
霍皙說:“我爸爸。”
嚴靳自然說起剛才的事情:“我剛才在你家樓下,碰上一個軍官,挺年輕的,你們認識?”
霍皙沒在意:“這院兒裏都是軍官,我哪能都認識。”
嚴靳意味深長:“他往報社打電話找過你。”
十幾分鍾以前,那人坐在車裏,一隻長腿跨在車外,皺眉問他:“你找誰啊?”
嚴靳也不是善茬,不卑不亢反問:“我找誰跟你有什麽關系?”
嘿!
放眼看看,整個院兒裏,除了沈斯亮他爹那一輩的,除了樓上那個他拿着沒轍的,還真沒誰敢這麽跟他說話。
他擰着眉毛,一本正經吓唬嚴靳:“跟我有什麽關系?”
沈斯亮從車上下來:“我是這兒的保衛排長,你身後這片兒,”他用手圈出一大片區域,指給嚴靳:“還有這片兒,都歸我管,你說我是誰?”
嚴靳将信将疑。
沈斯亮挨了劉衛江體罰,天天奉命跟着崗哨早晚出操,每天重裝三公裏,說着,他就把車裏的武裝帶拿出來卡在腰上,還下更像了。
嚴靳跟他對峙了幾秒,忽然淡淡一笑:“我找霍皙。”
沈斯亮一搖頭:“我在這院兒裏十多年了,沒聽說過這人,你上别處找吧。”
“這個地址是她告訴我的,沒找錯,門口的哨兵也已經跟我确認過了,要不我給她打個電話,再給你确認一下?”
沈斯亮不說話了,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那是他吃癟時候一個習慣的小動作,也是他不高興的前兆。
嚴靳朝他客氣笑笑,緩步走入單元樓裏。
嚴靳進去,沈斯亮撓撓後腦勺,無聲的罵了一句。
媽的。
以前霍皙上高中的時候,有不知輕重的毛頭小子來家樓下跟她表白求愛,沈斯亮遇上,那時候倆人還沒确認關系,他好歹比他們大,不能跟一幫小孩兒掐架,就闆着臉,端着深沉,用這損招兒把人唬走,百試百靈。
結果今天,陰/溝兒裏翻船了。
聽嚴靳說完,霍皙神情一滞,慢慢哦了一聲:“别搭理他,那人有病。”
瘋狗病,心情不好的時候,逮誰咬誰。
她說這話的時候,兩隻手背在身後,嘴角溫柔上翹,走在一排排的楊樹蔭下,風吹起樹枝,拂動她軟軟的發尾,露出女孩特有細膩肌膚和纖細手臂。
嚴靳望着她,也噙着笑,十分配合:“嗯,的确是。”
……
兩人沒走很遠,就在幾公裏以外的一家湘菜館子吃的,嚴靳是湖南人,說讓她嘗嘗家鄉的口味。
他這趟來找霍皙的原因也很簡單,新聞風波過去,金能被徹查,嚴令整改,周邊的村戶都得到了相應補償和安置,社裏給了霍皙一個精神嘉獎的獎狀。
說來也挺諷刺,當時她被停職,組裏沒人送她,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她被打,隔天集團來了人,态度一百八十度轉彎,把她這種精神設成了典型,通報獎勵,慰問電話是一個接着一個。
這些霍皙都不奇怪,也不在乎,真正讓她覺得吃驚的是,沈晏麗因爲這次事件被撤職了,調到一個無關緊要的文學闆塊,每天負責刊登漫畫和短詩。
嚴靳勸她回去上班,還給了她一個包的很厚的信封:“這次的獎金,還有下一次的出差補助,下周南京有個媒體内部交流會,你跟我一起去。”
霍皙想拒絕,可是一聽到南京,又心軟了。
南京對她來說,有種特殊情感,這幾年她在外面一直都想找個機會再去看看,可是很可惜,都因爲種種原因未能實現。
見她猶豫,嚴靳給她夾了塊剁椒魚頭,跟她敲定:“那可說好了,下周三晚上的高鐵,還有其他幾個同事,咱們車站見。”
……
今天沈斯亮他爹老沈從外地調研回來了,一推家門,沈斯亮正在客廳擺弄模型,那是小航生前在學校組裝的,得過獎,擺在電視旁邊的架子上,沈鍾岐走了這些天,家裏保潔不來,落了灰。
沈鍾岐進屋,爺倆對視一眼誰都沒搭理誰,等沈鍾岐換了衣裳從樓上下來,沈斯亮一邊擦機翼上的灰一邊問他:“您吃了嗎?”
“晚上我煮了點面條,剩的不多了,要不我再給您弄一碗?”
沈斯亮以前上學的時候一犯錯就讓他當時的教導員罰去食堂幫廚,他從來都認罰,也不狡辯,那時候食堂有幾個山西的兵,他天天跟他們泡在一起聊天,時間久了,也會了點手藝。
沈鍾岐面露威嚴:“站起來,别跟我裝傻充愣。”
沈斯亮不情不願站起來。
沈鍾岐不緊不慢:“我這幾天不在家,你快作翻天了吧?”
沈斯亮皺起眉:“誰舌頭這麽長?”
“你還跟我貧!!!”沈鍾岐一拍茶幾,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要打,沈斯亮挺直了腰闆,就讓他打。那意思就是,你打吧,有本事你打死我。
沈鍾岐手揚起來,瞥到他擦的那個模型,又氣急敗壞的放下。就剩這一個兒子了,畢竟,也真舍不得。
其實沈鍾岐在沈斯亮和小航之間,從來都是偏心的。因爲沈斯亮是哥哥,或者是妻子因爲小航難産,沈鍾岐總是把更多的情感放到弟弟身上多一點。
就是因爲這樣,沈鍾岐才不能容忍沈斯亮在外頭幹的事兒。
他跟他下死命令:“你在外頭怎麽鬧我不管你,我知道你有分寸,但是就一條,離霍家那個越遠越好。再讓我知道你跟她不清不楚的混在一起,我讓你再也見不着她。”
沈斯亮急了:“你敢?”
“我有什麽不敢的!”沈鍾岐被激怒,跟他吼:“你不是一直想去蘭州嗎,正好,那地方缺個參謀,挂職五年,讓你去個夠!”
一室靜谧。
連門外給沈鍾岐拎着行李的秘書都不敢進屋了。
沈斯亮立了一會兒,把模型重新擺回到架子上,拿起衣服就走,早就過了和老子頂嘴的年紀,三十而立,他也知道心疼自己的父親,可是骨子裏也依然有原來的拗勁兒。
“老沈,别的都行,但是您讓我不管她,我真做不到。”
“她也有爸,也有哥,什麽時候輪到你去管?”沈鍾岐退讓一步,也緩和了語氣。“我不是不同通情理的人,咱們沈家也沒絕情到那種地步,年初我去山上,看見那丫頭一個人從廟裏出來,心裏也不是滋味兒,可,我是真怕她把你也給……”
“爸。”沈斯亮拉開門,低低叫了沈鍾岐一聲:“當年小航怎麽沒的,您心裏比我清楚。”
就這一句話,徹底将沈鍾岐傷了,他眼角流露出滄桑悲傷,人忽然就萎頓下來。
沈斯亮說:“過幾天我要去趟南京,您照顧好自己。”
沈鍾岐慢慢回頭:“……去出差?”
“小偉不大好了,我去看看他。”
彭小偉和勞顯,那是沈斯亮軍校四年最好的同學,小偉比沈斯亮小一歲,畢業娶了個南京媳婦,兒子才剛八個月,就被醫院查出了癌症二期。
以前沈斯亮不信命,嚣張跋扈,生龍活虎,恨不得把天捅個窟窿,可是這幾年,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的,身邊這些朋友,兄弟,都一個一個的走了。
他是真怕了。
也格外珍惜這些人,珍惜這些還活着的人。還真心真意對他好的人。
沈鍾岐知道小偉在沈斯亮心中的重要性,默默歎口氣:“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