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這個簍子她捅的不聲不響,還不自知。那天她一上班,腳剛邁進辦公室,就感受到陣陣詭異氣氛,所有同事都擡眼望着她,臉上情緒各異。
拐角組長辦公室裏,有很大的争吵聲。
霍皙腳步一滞,茫然地問同事:“怎麽了?”
快兩個月相處,她和組裏同事關系還算不錯,沒有以前初來乍到那股敵意,大家對她也漸漸熟悉,友好很多。
沈晏麗率先站起來,一反常态的嚴肅:“怎麽了?你還好意思問我們怎麽了,霍皙,網站專欄的事情交給你,是組裏信任你的工作能力,可你怎麽能這麽自作主張!!”
沈晏麗平常是最會見風使舵的,之前她見霍皙很受老杜器重,心裏也知道她一個空降兵估計背景不淺,待她一直非常熱情,一口一個小霍叫着,沒想到這時候變臉比翻書還快。
霍皙一頭霧水,看向自己對桌的小何,小何推推眼鏡,跟她低聲說道:“你那個關于環保方面的稿子,出麻煩了,組長正在挨罵呢。”
“霍皙姐,你這次可能……真惹事兒了。”
霍皙想起來了,她說的是周五自己在報社網站專欄上寫的那篇稿子。那天半夜,嚴靳打電話交代下來的工作。
辦公室的門被大力推開,撞在牆上,發出咚的一聲。嚴靳面如冰霜的站在門口:“霍皙,沈晏麗,跟我進來。”
沈晏麗瞪了霍皙一眼,一副觸黴頭的表情,霍皙也跟進去,把門關上。人還沒等站定,嚴靳一把把桌上的電腦扭轉進來,按住霍皙肩膀逼着她看。
“是不是你寫的。”
屏幕上是京聯報社對外辦的新聞網站,最右側生活組的頭條上放着一張巨型煙囪的照片,煙囪正在往外冒着濃滾滾的黑煙,标題是加粗的黑色字體。
——霧霾隐形幫兇,關于金能集團化工排污真相。
他問的口氣很不好,霍皙承認,一點也沒有認識到問題嚴重性:“是。”
嚴靳一口氣憋在心裏,話從牙縫中擠出來:“你還有臉說是!!!”
他轉而看向沈晏麗:“她稿子之前跟你報備過嗎?非報社采訪爲什麽同意刊登!!!她是新人不知道輕重你也是嗎!!!”
沈晏麗跟嚴靳共事三年,從來沒見過他生這麽大氣,趕緊撇清自己:“是跟我報備過,但是周五見稿她周四晚上才送過來,她當時給我的就是張環保選題表,連工廠的名字都沒提,我問她也不說,當時情況又急,我哪知道問題這麽嚴重。”
身爲霍皙直管的副組長,沈晏麗第一時間就撇清了責任關系。
霍皙皺眉看着她,很不可思議:“你再說一遍。”
沈晏麗翻了翻眼皮:“我說錯了嗎,你給我的資料上就說你要做環保題材,我以爲你是要講最新可應用于生活的降解材料,誰知道你要說這個。”
霍皙不跟她争辯,很理智找到問題關鍵:“你把選題表拿來。”
沈晏麗心虛,故作鎮靜:“那天報紙下廠,我加大夜班,帶到印刷廠去了,落在那了。”
印刷廠每天下廠印刷的東西數不勝數,遍地都是紙張文件,現在回過頭去找,如大海撈針。
霍皙緊緊抿着嘴唇,眼底冷然一片:“那天到底什麽情況,你比我清楚。”
她給她送選題表,讓她審核,沈晏麗着急下班跟老公過周年紀念日,連看都沒看,直接簽字就走人了。
“行了!”嚴靳冷斥一聲,深吸口氣:“霍皙,現在不是說誰的責任問題,關鍵在于,你知道你自己惹了多大的禍嗎?”
“我是讓你去采訪他們的新鋼化應用技術,不是讓你控訴他們!”他按住她肩膀強迫她坐在椅子上,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
“而且金能集團是招商辦下了大工夫才來的,市值幾十個億,不僅承擔着市裏幾個重要工廠的化鋼生産,還有周邊村縣冬季供暖的煤炭。我不說後果,你自己估量。”
經由她手的,整整三千六百字的稿件,将金能集團在郊區違法排污,簡化處理污染物過程,嚴重影響周邊村落生态環境的事實闡述的極盡詳實,還有那些照片,張張控訴。
“所以我做錯了是嗎。”霍皙盯着嚴靳的眼睛,反問他:“因爲它承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因爲它是市裏招商來的大集團,對于那些污染,對周圍百姓的傷害,我們就可以視而不見。”
嚴靳驟然避開她的眼神,直起身來:“我不是這個意思。”
“霍皙,你要知道,你的正義感不能拯救蒼生,你要面對的遠遠不止這些。”
新聞背後,更是利益操縱。
短短一夜之間,京聯報社被推到風口浪尖,網絡報刊媒體紛紛轉載,同金能集團競争的幾家公司見此契機雇買水軍發起噱頭,抓住污染這個熱詞挑起軒然大波,被無數網友讨論熱議,金能股價一度下跌。
這其中牽扯的利益關系,人情往來,錯綜複雜。
霍皙很軸,有點一根筋,她認爲對的事情很難被人說服:“嚴靳,我不是一個有多崇高品格的人,我也沒想拯救蒼生,其實别人的死活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我也怕事兒,可是我看見了,就該說出來。不說,心裏過不去。”
她望着屏幕上那些照片,最醒目的一張,是一個穿着紅色衣裳的小女孩,站在家裏被污水淹沒的莊稼地裏,捧着一塊煤炭在啃,臉蛋兒,衣裳,全都是黑的,唯獨那雙眼睛,是明亮渴望的。
霍皙指着她。
“她才四歲,母親得了乳腺癌,家裏存款隻有一千兩百塊錢,就指着那幾畝地活着,我去的時候,她手裏拿着燒廢了的煤塊,問她爸爸,莊稼裏還能長出菜來嗎,她爸爸什麽也不說,蹲在牆角一直歎氣,嚴靳,你說,還能嗎?”
嚴靳不再說話了。
霍皙嘲諷笑着,在嚴靳的注視中站起來,推門出去。她手放到門把手上,半晌又低頭道:“寫它的時候熱血上頭,确實沒考慮那麽多,可是一切後果我會自己承擔,不會連累你們。”
嚴靳氣的臉色發白,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說的容易!”
……
事情鬧得很大,連一向樂觀的主編老杜都犯難了。
他在辦公室裏不停歎氣,愁眉苦臉的。一口一個小霍啊……
“小霍,幹這事兒的時候你是怎麽想的?”
霍皙杵在屋裏,就一個原則,堅持認錯,死不悔改:“主編,我幹都幹了。”
“那你幹完,後悔不?”
“不後悔。”
“現在也不後悔?”
“不後悔。”
老杜叉着腰,深呼吸,擺擺手:“你快走,今天别讓我看見你。”
霍皙關門出去,老杜想了一會兒,又給氣樂了,從業這麽多年,刺頭兵沒少見,但是出了事兒這麽理直氣壯軟話都不說一句的,真就她一個。
嚴靳跟他承認錯誤,率先攬過責任:“主編,稿子之前我是看過的,我求功心切,以爲會是個重磅新聞,沒想到給報社帶來這麽大麻煩。”
老杜是個人精,冷哼:“你嚴靳會犯這樣的錯誤?”
說完,老杜坐下來,開始沉思:“一個上午,咱們集團已經有三位高層給我打過電話了,就不說那些政/府辦公室給咱們的施壓了,這件事影響很大,聽說都已經驚動了環保部門,我看這樣吧,這幾天小霍先停職,等待後續處理。”
“還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
嚴靳遲疑,斟酌再三,問老杜:“要不讓她寫一個錯誤報道的聲明,或者緻歉信,把影響降到最低?”
老杜搖頭:“她那個脾氣,能願意?再說了,幹咱們新聞這行,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她報道的本身也是實情,你這麽做,太傷人自尊。”
“現在網絡有多發達你我不是不知道,倒也不見得是件壞事兒,民衆們一旦引發熱議,被推到那個位置上,我就不信它一個金能集團還能翻手爲雲覆手爲雨不成?”
京聯成立這麽多年,一直在主流媒體中處于一個不溫不火的位置上,這次被霍皙這件新聞這麽一鬧,反倒被很多人關注起來,一個上午,報社官方微博多了幾十萬粉絲。
老杜身爲主編,也不得不權衡利弊。關起門來,他和嚴靳說小話。
“先讓她停職,看看情況,如果實在平息不了,讓她引咎辭職也算對上頭有個交代,如果鬧大了,我們幹脆來個硬性跟蹤報道,破釜沉舟。”
嚴靳聽明白了,這事兒如果礙于種種關系不能平息,把霍皙拉出去,當靶子。
如果被民衆和官方重視,掀起了波瀾,他們繼續報道,名氣和榮譽都是報社的功勞。
嚴靳沉默,想到霍皙之前反問自己的話,心裏很不是滋味。
……
今天晚上豔勢人來的很多。
烏泱泱一大幫,有些平日裏很久沒見的都被點了名,老闆站在門口,拿着對講機迎來送往,笑臉相逢。
這地界在八大胡同後面的一條巷子裏,早先是個破四合院,地皮還沒被炒起來的時候被人相中買下擴建開了私人會所,在原有基礎上修了個二層小樓,整體采用中式晚清的建築結構,古色古香中又帶了那麽點洋風格。
說起八大胡同,老北京都知道那是個什麽地方。
推開豔勢兩扇對開的院門,入眼的先是兩隻釉裏紅的瓷缸,一汪養着蓮花錦鯉,繞過庭院進了正房,屋裏挂着旖旎的大紅帳子,牆角的唱機放的是老上海時期的唱片,東邊的牆上鋪着兩米長的手工蘇繡,南邊挂着風流雅仕的名畫,一幅一幅,大紅的國色牡丹,描金撒銀的鳳凰,潋滟的美人兒出浴,屏風錯綜複雜的隔開一個又一個格間,保證了客人絕對的隐/私空間。
你走過去,偏偏又能從那縫隙裏望見一二。
一張張羅漢床上,摞着錦緞,堆着絲綢,有人在裏面正兒八經的低聲談事,也有人在裏頭鬓影淩亂,美人嬌/喘。
那種欲語還休,那種潋滟無邊,人來人往早就見怪不怪,似乎習以爲常。
老闆給這地方取名叫豔勢,要的就是一個豔字。雖然打着高級會所的名号,可是也從來不見對外營業,要的就是讨這些子弟歡心,由着他們性子,怎麽高興怎麽來。
二樓拐彎第三個包廂,那是甯小誠他們這夥人的據點。
用小時候的話說,那是老窩,孩子們的背着家長聚衆開小會的地方。專門出壞主意的地方。
可是今天,那幾個常客都沒在,就甯小誠一個人。
他坐在電視前,兩隻手支在沙發椅背上,正聚精會神的看着屏幕裏的走勢圖。
他最近在跟進一支國外的風險證劵,瞅準了漲勢一口氣往裏投了不少錢,想着狠撈一把,這幾天一直盯着,就住在這地方沒動,眼前正是收線的最好時機。
甯小誠是做風投起家的,但是幹風投這一行都知道,赢的多,輸的也慘,最初那幾年他年輕,剛入行,心态不好,有時候一個晚上能賺幾千萬,可輸的時候也就那幾分鍾,幾次大起大落,人就頹了,每天窩在豔勢這個銷金窟裏醉生夢死。
最後還是沈斯亮看不下去了,踢門進來,拎起鎮着紅酒的冰桶順着他頭發往下澆,那冰涼的水驚了甯小誠懷中衣衫半褪的美人兒,也清醒了他頭腦幾分。
他說,小誠,輸就輸了,再慘還能慘到哪去,大街上要飯?
甯小誠睜開迷迷瞪瞪的眼睛。
沈斯亮坐在地上,屈起一支腿,笑着看他,他一笑,甯小誠也笑了,沈斯亮說,真要飯,帶上武楊,哥們兒拿着咱以前上食堂吃飯用的搪瓷缸子,從東三環走到西四環,邊敲邊唱,一圈下來,還是條好漢。
甯小誠不禁腦子裏想了下那幅畫面,一下就想明白了。
像沈斯亮說的,再慘還能慘到哪兒去?錢算個屁,賺的再多,不過是個數字,再怎麽着,也抵不上這些兄弟情誼。
從此以後,他把這事兒看淡了,手也穩了,還真靠這個養活了不少生意。現在他玩兒的這些投資,還真就是玩,玩個運氣,玩個高興。
幹這行,想的太雜,考慮的也太多,有時候小誠拿不準主意,就讓沈斯亮選,兩個代碼,緊着他挑,他選什麽他就跟着買什麽。
沈斯亮問:“不怕我給你弄賠了?”
小誠笑:“賠就賠了。”
可沈斯亮從來都沒失過手,他和小誠不一樣,想的沒他那麽多,痛快,也狠,撈的就是眼前這一片勢,從不思前顧後,往往,這樣的人才更适合玩兒這個。
有時候小誠開玩笑,要不你幹脆轉業得了,來我這兒當個顧問,你選的,你掙的,全都是你的,咱倆也是個伴兒。
小誠說這話的時候,沈斯亮穿着拖鞋,正蹲在家門口的台階上玩兒石頭。
他說,這活兒我不幹,你們玩錢的人,心思忒深。他說話的時候笑着,笑容純淨,讓小誠一下子就想起來很多年前的沈斯亮。
那時候哥幾個都還穿着開裆褲,他一跟他商量什麽,他也是現在這樣,蹲在家門口,彈玻璃球,一顆小腦袋剃成蓋頭,眼中狡黠,可有自己的主意了。
甯小誠身後有人叫他:“哥?今兒怎麽了,興緻不高啊。”
程聰拽住那人:“别煩他,紐交所這時候剛開盤,他正在興頭上。”
那人頹廢靠回去,程聰踢了他一腳,問他:“好不容易帶你來一趟開開眼,怎麽唉聲歎氣的,晦氣。”
那人說:“還不是網上那檔子事兒,現在鬧得風言風語,我爸快給我罵死了。”
程聰也知道,有點幸災樂禍:“活該,誰讓把你爹給你購進設備的錢都買車了,我都跟你說了,環保排污這塊沒小事兒,一點錢也不能省,被人捅出來就是個新聞,現在怎麽樣?東窗事發了吧。”
那人叼着煙,一臉萎靡。
正是金能集團的大公子。
大公子雖然臉上萎靡,可嘴裏發着狠:“早晚我要把捅這事兒的人挖出來,聽說是什麽報社幹的,不是能寫嗎,回頭剁了他的爪子,讓他寫個夠。”
大公子和程聰差不多,老家在陝西,仗着這幾年家裏做出了名堂,來混北京,金能集團其實還真是個幹實事的産業,他老爹有意鍛煉他,投了資,把買賣交給兒子打理,奈何這小子不争氣,一心隻想吃喝玩樂,私下裏把他老爹進設備的錢扣進自己腰包,廠子建在郊外,肆意排污放廢氣,說那些人命不值錢,堅持爲這城裏的霧霾貢獻自己一份力量。
程聰其實是看不上他這一套的,辦事忒損,其實大公子的身價在這些人裏并不高,奈何程聰這人圓滑,誰也不得罪,面上過得去也就算了。
恰逢甯小誠收線,把股票挑了個最高點抛出去,短短幾分鍾,淨賺不少,他收起桌上的煙和手機,拿起外套。
一幫人站起來送他,程聰問他:“哥,你要走?”
這豔勢本來是甯小誠他們的地方,程聰就是帶了幾個兄弟來熱鬧熱鬧,順便來跟甯小誠談個合作,見他要走,反而有點鸠占鵲巢的意思。
甯小誠心情不錯,他拍拍程聰肩膀:“你們玩,我還有别的事兒,告訴樓下把賬記我身上。”
“哥,那我跟你說的那合作……”
“再說。”
見甯小誠要走,大公子趕緊沖到前頭給他拉開門,本來自己惹了禍,是想借着認識甯小誠這個機會在自己老子面前讨個好,沒想到打自己進來,他就沒搭理自己。
“本來想跟您好好聊聊的,您忙,那就改天,改天。”
剛才他很程聰聊天,甯小誠多少也聽了幾句,賺那些不入流的錢,沒多大出息。這樣的人,管他是誰,甯小誠就三個字,不搭理。
他睨了那位大公子一眼,笑着不痛不癢勸:“别給你爹再惹事兒了,網上傳不了幾天,就這一陣子,回頭上了設備,拿點錢對人家周邊百姓有個安置,就算完了。”
大公子嘴上答應,德行謙卑,可是能看出來,那是不甘心不服氣呢。
門合上,甯小誠斂了臉上客套的笑。
他惆怅往外走,心中感慨,還真是年代不同了,這幫二十出頭的孩子,跟當初他們年輕的時候一比,心還真黑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