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這天的下午四點半,南大街上都是最熱鬧的時候,各種各樣的車擠在路邊,放眼看去,你就瞧吧,從街這頭到那頭,沒一輛是便宜貨。他們大搖大擺,威風凜凜的停在禁止停車的标志下頭,對外面拿着罰單交警視而不見。
爲啥,因爲人家不怕罰。
那些開着跑車的,挂着吉利數字車牌兒的都是各家的二世祖,不是家裏有金山銀山就是老子在哪兒投資了礦産,窮的就剩錢了,任憑你怎麽趕,人家就兩個字,粘呗。
我就停在這兒,罰單你想粘多少粘多少,爲了追女朋友,什麽都能豁出去。
至于那些開着轎車,牌子不起眼兒,車标不起眼兒的,交警更是惹都不敢惹,你知道裏頭坐着哪尊大佛?又是哪個首長來視察工作?
歎口氣,得,收起罰單,今天這趟又算白來!
要說這兒爲什麽車這麽多,大家都會心一笑,都等着軍藝放學呢呗。
你就坐在車裏往外看,不一會兒,各種各樣的年輕面孔就笑着背着書包,懷裏捧着書,從校門外喜氣洋洋的走出來了,到底是部隊院校訓出來的,那些女孩子的身條兒,氣質,和外面那些庸脂俗粉不同,骨子裏,就有部隊裏練出來的英姿飒爽。
她們換下軍裝,穿着自己喜歡的衣服,臉上笑的像花兒,都爲了這難得的休息日。她們三五結伴,讨論着晚飯,讨論着最新上映的電影,她們被自己的男朋友接走,上車,一塊去約會,總之這是一個比往常都要多姿多彩的日子。
沈斯亮等在車裏,百無聊賴地抽煙,一擡眼,就看見了尤夢。
她今天穿了條針織白裙子,化着淡妝,提着隻戴妃包,那是之前她纏着自己買的,站在新光天地的櫥窗外頭,直勾勾盯着那隻包不走,他說要進去看看,她挽着自己手臂搖頭,臨走的時候還一步三回頭,那眼神兒有着不舍,很容易讓他和之前某個眼神重合。
他心念一動,當場買下送給她,看她帶着少女特有的嬌羞,又懷揣忐忑。
尤夢是軍藝大三舞蹈系的學生,因爲長期練舞,氣質很好,她站在人群中,正在朝路邊左右張望,大概是沒看到自己熟悉的車,她低頭等了一會兒,又從包裏摸出手機,似乎是想打電話。
沈斯亮不疾不徐的把煙抽完,才按了按喇叭。
尤夢迅速望過去,他坐在車裏看她,然後她朝他微笑着跑來。
沈斯亮今天開了輛略張揚的ackseries,尤夢站在副駕駛門前,擺弄了一會兒,又茫然的敲了敲玻璃,沈斯亮醒悟,傾身過去給她把門打開。
amg這款車設計的很拉風,車門是朝上通過液壓慢慢張開的,引得很多人側目,尤夢坐上來,驚喜地看着他:“你今天怎麽換車了呀!我找了好久都沒找到。”
沈斯亮淡淡一笑:“今天接你演出,那車是平常上班兒用的,讓人看見影響不好。”
尤夢依然笑意盈盈,新奇的打量着車裏的擺設。
他大了她七歲,深谙她那點小女生的心思。
平常來接她,都是他下了班直接過來,這兒容易碰見熟人,沈斯亮向來低調,每次都把車停在拐角,她每回出來幾乎都是跟着自己的室友和同學,難免想在這個時候炫耀一下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但是奈何怕他不高興,從來都是隔得很遠就先跟同伴告别。
說來也是巧合,今天總後禮堂裏有一場慰問演出,尤夢恰好和系裏幾個同學代表學校出了節目,她之前給他發信息問能不能來接她,他想着反正也是回去一趟,就答應了。
接她的時候他把車直接嚣張頂到門口,尤夢那點小小的虛榮心頓時被滿足,高興地忍不住直哼歌兒。
南邊小地方出來的姑娘,辛辛苦苦考到北京,從來都沒跟他提什麽過分要求,偶爾沈斯亮也想順着她一回。
聽着她哼歌兒的輕快聲音,一時沈斯亮也覺着自己心情不錯。
他問她:“這周排練很忙?”
尤夢乖巧點頭:“是很忙呀,下周有個藝術院校的舞技大賽,我們周老師盯的特别緊,你瞧,我腳都有點腫了。”
沈斯亮認真低頭看了一眼:“還真是。”
他壞笑道:“要不咱不參加了?也不遭這份兒罪。你們周老師就在前頭那車裏,要不我去跟她說一聲兒,今天這演出也不去了,我帶你幹點别的?”
“你怎麽知道我們周老師在前面的車裏?”
“她那情兒在後勤是個人物,以前辦事兒的時候打過幾次交道。”沈斯亮說的滿不在意,尤夢卻是一驚。
“情兒?”
“啊,她老公幾年前出車禍成了植物人,耐不住寂寞呗,倆人在一起有一段時間了,礙着歲數大,不好意思談對象,總偷偷摸摸的。”
那人認識沈斯亮,倆人有時候在軍藝門口碰上,總是心照不宣的閃閃車燈就算打過了招呼。
沈斯亮問:“怎麽樣,用不用我去跟她說?”
“不行的。”尤夢沒想到平日裏氣質那麽娴淑溫柔的老師還有這樣一面,心裏震驚,趕緊搖搖頭,“我是班裏的骨幹,周老師特别看重我,遭這點兒罪沒什麽,隻要你心疼我就行。”
這是跟自己撒嬌呢。
尤夢雖然長得漂亮,氣質也不錯,但是骨子裏始終有點自卑,對于自己能攀上沈斯亮這麽号兒人物一直是慌張的,忐忑的,所以總是逮住一切機會跟他表明自己的心意。
沈斯亮聞言笑了笑,并沒接話。
“跟你說的話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别跟你們那些同學傳,周伶是個命蠻苦的女人,以前還給我堂妹教過課,人不錯。”
尤夢沒想到沈斯亮猜到自己的小心思,臉色微紅,十分尴尬,低頭很輕地哦了一聲。
跟沈斯亮獨處的時候,尤夢總是小心翼翼的,她也不敢主動找什麽話題,就這樣一路沉默着,直到車開進了大院禮堂,尤夢才驚訝出聲。
“怎麽小誠哥他們也在?”
甯小誠和程聰幾個人站在禮堂的台階上,正勾着笑朝他們招手。
“知道今天你演出,小誠他們反正也是順路,就來捧個場,不用緊張。”
尤夢沒想到他能主動帶朋友來給自己撐門面,關于他們男人那個圈子,她從來都是帶着點崇拜的,短短二十幾分分鍾,尤夢心裏就像坐個過山車似的,一下子低落,又一下子亢奮。
她嬌俏的摟住沈斯亮脖子,自信道:“你放心,我肯定不給你丢人!”
…………
這頭霍皙下了班,開車載着陶蓓蓓往家走。
陶蓓蓓喜歡吃辣,倆人在簋街買了小龍蝦,又去了超市買了一大桶冰鎮的德國啤酒,眼看着入了四月份,氣溫回暖,折騰了一路,回家的時候兩個姑娘都熱了個大紅臉。
霍皙這老房子很少來人,今天陶蓓蓓咋咋呼呼這麽一折騰,屋裏顯得有了人氣兒,霍皙特别開心。
她把南北兩個朝向的窗戶打開,拖出一張矮方四角的楠木小幾,原來是許懷勐給她預備着在窗下練字用的,霍皙仔細擦幹淨擺到電視前,又鋪了一塊桌布,從櫥櫃裏拿出兩隻長脖子玻璃杯,倒上滿滿的黑啤。
女排五點半開始,打開電視的時候,第一局已經進行到一半了,中國對日本,十二比十。
陶蓓蓓一看比賽就興奮,一會兒拍拍大腿一會兒嚷嚷兩聲,霍皙也不說話,就坐在旁邊給她剝小龍蝦,時不時吸吮一下手指,看到比賽激動處,兩個姑娘就會很有默契的撞一下杯,喝一大口啤酒。
這樣的日子很久很久不曾有過了。
霍皙記得那年夏天,她剛搬來這邊,高三每晚需要上晚自習,她剛轉學過來,進度跟不上,就每天四點半放了學回家,在院裏遇上同樣剛放學的蓓蓓,倆人一起結伴而行,她一個人住,相對于陶家嚴苛的環境輕松很多,蓓蓓願意粘着她,常常背着書包來她這裏做作業。
霍皙給她拿阿姨準備好的新鮮水果,給她找她喜歡看的漫畫書,盛夏的晚風一吹,吹進屋裏一室丁香花的氣息,窗簾浮動,到了晚上,兩個人就一起躺在整潔的床單上說悄悄話。
那個晚風習習的夏天,是霍皙爲數不多值得回憶的青春歲月裏,最值得懷念的一段時光。
晚上七點,電視裏的比賽已經結束了,中國大獲全勝。
陶蓓蓓打了個嗝,舒服的摸了摸肚皮。一臉心滿意足地說:霍皙姐,咱倆一會兒出去散散步呗,今天晚上我住你這兒,不走了。”
“吃多了,懶得動。”霍皙把頭發随便一挽,收拾着桌上大片狼藉,用腳踢了踢陶蓓蓓。“床上坐着去,地上涼。”
她把垃圾扔到廚房,陶蓓蓓跟屁蟲似的跟在她身後,朝她撒嬌:“出去溜達溜達嘛,吃了那麽多,不消化的。”
話音剛落,外頭就傳來兩聲轟隆炮響。
這是大院兒裏的一個老規矩,但凡這裏發生什麽大事了,誰家婚喪嫁娶,上級視察下級參觀,總是要鳴幾聲禮炮圖個氛圍,
陶蓓蓓眼神一亮,蹭的一下跑到陽台去看熱鬧。
“霍皙姐!今天大禮堂好像有演出,你看,外頭好多車。”
霍皙走過來一看,還真是,平常冷冷清清的院子裏此時多了好多人,各色車輛穿梭不停,陶蓓蓓央求她:“這麽熱鬧咱倆就出去走走呗,不去禮堂,我剛才看比賽犯球瘾了,打兩局就回來。”
陶蓓蓓知道霍皙不願意出去露面,她死皮賴臉的求着她,也是想讓她邁出這一步。
霍皙何嘗不知道她的小心思,她掐了掐陶蓓蓓的臉蛋兒,轉身去卧室換衣服。
陶蓓蓓高興大呼:“霍皙姐萬歲!!!!”
兩個人換了運動服,穿了球鞋,一起往體育場走。今天這禮堂演出好像還挺隆重,隔着老遠就能聽見裏面奏着的禮樂,陶蓓蓓一邊拍着球一邊學着今天電視裏看到的幾個動作,很投入。
在陶蓓蓓二十出頭的人生裏,她有大半的時間都是與排球爲伴的,後來她因爲在一次嚴苛的選拔考試中傷了腳踝,與國家隊擦肩而過,從此不能參加任何比賽。她心裏苦,也難受,但是卻始終沒放棄自己的夢想。
她熱愛這項運動,也始終用一顆純真的心去對待它。
霍皙和蓓蓓差了三歲,曾經這個年紀的霍皙,也有很多夢想。
十八歲那年,霍皙的夢想是和沈斯亮一樣考到南京的國際關系學院,她想像母親年輕的時候一樣穿上軍裝,說着流利的外語,做一名出色優秀的翻譯官。
後來念了傳媒大學。三年熏陶,随遇而安,霍皙放棄曾經的外語夢想,又決定讀好新聞系,将來做一名有職業道德的記者,她想以自己的全部正義和尊嚴,去維護世界上每一條值得被人公知的消息。
可是最後,她眼睜睜看着曾經一起入學的同學論文答辯,穿着漂亮的學士袍在學校大門合影,而自己隻能拿着行李默默離校,遭受茫然指點和非議,再與新聞無緣。
……
體育場人不少,打羽毛球的,乒乓球的,跑步的,換崗的門衛練體能的,吆喝聲很大,霍皙和蓓蓓在排球場地極爲盡興的打了兩局,兩個姑娘身材修長,姿勢優美,很快就進入了狀态。
最後一局的時候,因爲陶蓓蓓用力過猛,球猛的擦着體育場的栅欄飛了出去。
陶蓓蓓往地上一坐,累的喘氣:“霍皙姐,我真不行了……你去撿吧。”
“我不去!”
“求你了,晚上讓你先洗澡還不行嗎”
“說話算話?”
“我保證!”陶蓓蓓伸出手來裝模作樣的發誓。
這體育場很大,要是走正門出去,少說得繞一公裏。
天已經漸漸的黑了,大院廣播站此時放的是小時候大家都耳熟能詳的軍歌,周圍人來人往,三兩作伴散步,每個人似乎都很享受這種晚飯後的消遣氛圍。
霍皙掙紮着盯了陶蓓蓓一會兒,做賊心虛的爬到欄杆上。
……
一隻藍黃相間的排球猛地從栅欄裏飛出來,吓了甯小誠一跳。
要不是沈斯亮眼疾手快的接住,非得砸到臉上不可!!
晚上在大禮堂看演出,他們都是坐不住的性子,女主持人喊高音的時候震得人耳膜疼,于是趁着沒人注意的時候這幫小子溜出來抽煙解乏,正沿着體育場閑聊,就碰上這麽個飛來橫禍。
沈斯亮漂亮修長的手指轉着排球,玩味遞給甯小誠看。
有着俄羅斯著名運動員加莫娃簽名的排球,全北京,也就陶蓓蓓一人兒有。
甯小誠一笑:“破天荒啊,小姑奶奶出洞了。”
沈斯亮把球扔給旁邊的人,懶懶的:“等着吧,不出一分鍾,肯定從這兒鑽出來。”
他示意衆人面前那道兩米高的栅欄。
陶蓓蓓算是他們的小妹妹,大家夥都知道她投機取巧的性子,好久沒見面了,一幫大男人玩心四起,打算吓唬吓唬她。
果不其然,等了還沒到一分鍾的功夫,西邊栅欄上就冒出一道高挑有緻的身影。
她穿着灰色的運動褲,身上是一件運動上衣,綁着馬尾,先是鬼鬼祟祟偵查了一番,确認外頭沒人之後,才手腳利落的爬上去。
躲在大楊樹後頭的幾個男人笑的都彎腰了,天色半黑不黑,看不清楚人臉,但是猴兒似的身手,可不就是陶蓓蓓嗎!
霍皙有幾年沒幹過這事兒了,冷不丁爬上來,她有點肝顫,站在栅欄上頭想下去,不甘心,跳下去,又害怕。
挺大個姑娘,還跟以前似的爬欄杆,怪臊的慌。
不管了!誰愛看就看吧!
霍皙攥着鐵條,一鼓作氣踩着低矮的灌木叢就蹦了下來,落地時腳踝被震的生疼。
呲牙咧嘴的揉了揉,她開始扒着樹叢找球。那球蓓蓓特别寶貝,霍皙也找的很認真,弓着腰,低着頭,仔仔細細地看着。
甯小誠伸手比劃了三個手指,
一夥人開始無聲無息朝霍皙靠近,甯小誠手往下一落,程聰蹿在最前頭,陳泓跟在後面,一跺腳,猛地朝霍皙耳邊喊了一嗓子。
“幹嘛呢!!!!”
霍皙魂兒都給吓飛了,她渾身一顫,轉過身,滿臉驚恐,猝不及防撞進幾雙似笑非笑的眼睛裏。
圓滾滾黑漆漆的眼珠兒盯着那人,霍皙隻感覺自己腦子嗡的一聲。
所有人都愣了。
她讷讷看着衆人,衆人也臉色各異的看着她,半晌,霍皙才甕聲甕氣的叫人,扯出一個比哭都難看的笑容。
“小誠哥。”
“斯亮……”
最後一個哥字還未說出口,與此同時,又從遠處傳來一聲清亮婉轉的女聲。
“沈斯亮!!”
這一模一樣的稱呼!
霍皙茫然扭頭去看,将黒的天色中,尤夢穿着白色的演出舞裙,臉上還帶着妝,像隻黃鹂鳥兒似的朝這邊輕巧跑來。
甯小誠無聲的罵了一句,丫來的可真不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