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片連月亮都唾棄的墓地。
“銜蟬督察,雙鯉宮有請。”
銜蟬塵塵從前廳的椅子上跳下來,小臉紅撲撲的,額頭有些微汗,似乎是被惹出來的。他昂起頭看着管家,脆生生問道:“我可以帶隊員們進去嗎?我們在抓捕的那個可惡的卑鄙的壞蛋,可能就在附近呢!”
管家笑着搖搖頭:“不可以,雙鯉宮指名隻有銜蟬督察你可以進去。”
“哦……”銜蟬塵塵失落地低下頭,旋即又握緊拳頭:“放心吧,如果真的遇到那個壞蛋,我一定會保護好大家的!”
“請随我來。”管家在前面引路,銜蟬塵塵脫下靴子,露出穿着白襪子的小腳丫,一邊大步跟着管家往裏面走,一邊好奇地東張西望,路過的女仆侍衛都忍俊不禁笑起來。
不一會兒,管家便引他到庭院外的走廊,兩位侍女正看守走廊門戶。管家停在外面不敢接近,示意銜蟬塵塵上前。
銜蟬塵塵一路小跑跑到亮堂的門戶前,用故作老成的聲音憨憨說道:“統計司督察銜蟬塵塵,求見雙鯉姐姐!”
“過來吧!”
兩名侍女好笑着拉開走廊門戶,其中一人還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銜蟬塵塵生氣地将自己的督察帽子戴好,氣鼓鼓地走下去,但這隻會讓兩位侍女更加興奮。
青磚鋪路,河卵石填平兩側,陽光曬在波光粼粼的泳池上,化爲光河流轉庭院。
數名穿着泳衣的少女正在裏面嬉戲,或是矯健潛泳,或是躺在泳池裏,或是坐在浮起的空氣墊上,或是坐在岸邊撲騰撲騰玩水,水上還浮着托盤,托盤上有冰飲,俨然一副夏日清涼的場面。
銜蟬塵塵用小手捂住眼睛,但眼睛卻從手指縫漏出來咕噜咕噜地轉:“見過雙鯉姐姐,水雲姐姐,朝顔姐姐……”
“狸奴!”一位漂亮豐滿的長發大姐姐宛如美人魚般從泳池裏走上來,盈滿榮光的水迹幾近化爲她的長裙,似乎足以比拟天空的曜日。她蹲在岸邊,朝銜蟬塵塵招招手:“過來過來!”
銜蟬塵塵微不可查地抽了抽嘴角,接着便猶猶豫豫地走過來:“司長教過我,男孩子出門在外要保護好自己,不可以接近那麽多姐姐……”
話音未落,長發大姐姐便伸手捏住他的臉龐,一邊捏一邊發出心滿意足的低吟:“好嫩好滑~狸奴你還是這麽可愛!”
“我也要摸!”
“狸奴你别當什麽督察了,姐姐養你!”
“嗚嗚嗚我要把狸奴關在地下室裏!”
“你們怎麽這樣,快放開他,讓我來!”
“狸奴你究竟多少歲啊~算了,多少歲我都喜歡~”
就像是被狂風暴雨蹂躏的洋娃娃,帽子被弄飛了,衣服臉上頭發全是水,眼看着自己快要繃不住了,銜蟬塵塵才扭來扭去弄開她們胡來的手,然後小跑躲在走廊門後,僅僅露出半個身子,眼裏淚水打轉,聲音打顫地說道:
“我,我以後再也不來了!我已經二十幾歲了,你們不可以這樣對我!”
走廊裏的兩位侍女已經笑得在捂住肚子了。
“别别,是姐姐們太激動,狸奴乖。”
“狸奴過來過來,我們保證不碰你了!”
“真的,再碰你雙鯉姐就是狗!算了,雙鯉姐當狗就當狗吧,反正又不是我當狗。”
銜蟬塵塵自然是不會再下去了,直接說道:“各位姐姐,我是在追擊一個壞蛋的時候,發現他跳進你們院子裏,我想要搜查雙鯉姐的院子将那個壞蛋找出來!”
“哎~”長發大姐姐又跳入泳池裏,來回遊了一圈才冒出頭,眨眨眼睛說道:“但我們沒看到有人進來啊。”
銜蟬塵塵握緊拳頭:“那個壞蛋很厲害的,肯定趁姐姐們不注意就偷偷潛伏到院子裏,現在也不知道躲到哪裏了,說不定躲在換衣間等着偷窺姐姐們換衣服!”
躺在空氣墊上的女孩好奇問道:“所以那個人的罪名就是偷窺女換衣間嗎?”
“不是,那個壞蛋據說是從東陽流竄到炎京的逃犯,非常兇狠狡猾,我們統計司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的蛛絲馬迹,将他逼入到死局裏,姐姐們趕緊出來,讓我們将躲在這座院子裏的壞蛋找出來!”
“不要!”長發大姐姐趴在岸邊,搖頭道:“我才不願意讓一群臭男人搜我的房子呢,除非他們跟狸奴你一樣可愛。”
銜蟬塵塵微微一怔:“但那個窮兇極惡的壞蛋……”
“我們一直在院子裏玩,根本沒有看見你說的紅發人。”正在用腳玩水的嬌小女孩忽然說道:“或許她已經跑到其他地方了,根本不在雙鯉姐的府上。”
銜蟬塵塵眨眨眼睛,猶疑着點點頭:“也有這個可能……那……我繼續追捕壞蛋了,不打擾各位姐姐。”
“不打擾,狸奴你要來一起遊泳嗎?”
“不了不了,司長說過我不可以玩水的!”銜蟬塵塵連連擺手,正要離開的時候,一位可愛的小侍女攔在他面前,伸出手,掌心有一顆被包裝的糖果。
“要吃糖嗎?”小侍女雀躍地問道,一臉期待地看着銜蟬塵塵。
“嗯!”銜蟬塵塵點點頭,欣喜地拿過糖果,拆開糖紙,将奶糖扔入嘴中,“謝謝姐姐!”
小侍女揉了揉他的小腦袋:“以後你還來的話,姐姐會準備更多糖果的。”
“别揉我的頭,再揉會長不高的!”銜蟬塵塵一臉不滿地拍開她的手,扶正自己的帽子,但小侍女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嘻嘻傻笑起來。
“管家再見,姐姐們再見!”銜蟬塵塵逐一告别,然後昂首挺胸地走出這處宅邸。外面的統計司幹員看見銜蟬塵塵的笑容,根本不敢說話,低頭跟着狸奴督察離開。
當離這處宅邸足夠遠的距離,銜蟬塵塵臉上那童真的笑容才慢慢消失。等他拐入一個拐角,徹底離開了貴族富人聚集的居住區琉璃胡同,表情已經陰暗得能滴出墨水。
他喉嚨咕咚幾聲,直接蹲在水渠上面,嗚哇哇地吐起來。
奶糖,食物殘渣,甚至連胃液都被他嘔出來了。
他嘔得撕心裂肺,嘔得滿頭大汗,嘔得連眼淚都嘩啦啦地掉下來。
統計司幹員沉默地圍住他們的督察,然後背對,沒人敢圍觀這個嬌小孩子的怄氣,除非他們連眼睛都不想要了。
等嘔得差不多了,銜蟬塵塵拿出手帕擦了擦嘴,直接扔掉,伸手說道:“煙。”
一根點燃的放到他的中指與食指指間,他吸了兩口,被嗆得連連咳嗽,便直接将一根好煙扔掉了。
他不會吸煙。
他不是不願意學,隻是司長告訴過他,有煙味的孩子就不可愛了。
可愛,這個他無比厭惡的特質,卻也是他無堅不摧的利器。
統計司裏,唯一能與各個朝廷權貴搭上線的人,隻有他銜蟬塵塵。
其他督察做不到,就連司長也做不到。
但可愛的孩子做得到。
銜蟬塵塵可以不服,可以拒絕,但他會被淘汰。
人類之所以願意做一件自己不願意做的事,原因隻有一個——爲了未來。
道理銜蟬塵塵都懂,但他依然很難受。
撒嬌賣萌的自己,好惡心。
自認爲可愛的自己,十分惡心。
居然真的從那種扮演裏獲得一絲絲快樂的自己,簡直是惡心他媽帶着惡心開門惡心到家了!
“我是……一片……連月亮都唾棄的……墓地。”他看着水渠裏的融化一般的奶糖,低聲呢喃。
銜蟬塵塵拍拍手站起來,平靜說道:“收隊,回去吧。”
有統計司幹員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個罪犯……”
“抓不了,非要抓就等于得罪諸宮,沒必要。”銜蟬塵塵冷聲說道。
當水雲宮說‘紅發人’的時候,銜蟬塵塵就知道諸宮是在故意包庇琴樂陰——他根本沒說琴樂陰長什麽樣,但水雲宮卻點出他最明顯的特征,紅發。
雖然不知道琴樂陰到底用了什麽詭計,居然能短短時間内取信于諸宮,但銜蟬塵塵顯然是隻能撤退了。也得虧是他,換作其他人來,根本連諸宮的臉都看不到,直接吃閉門羹了。
統計司能短短兩年内在炎京建立赫赫威名,自然不是靠修橋補路做善事,而是殺人放火殺出來的威勢,别說民間不待見他們,就連皇室貴胄對他們也沒什麽好臉色。
隻是炎京老鼠太多,統計司又是先皇扶持的部門,大家不便動手罷了,這也是炎京白夜越來越壯大的原因——貓爲了保護自己,自然是得讓老鼠吃得白白胖胖,才能讓主人心驚膽戰。
但養寇自重終究不是辦法,這也是銜蟬塵塵要陷害琴樂陰的原因。
摸頭捏臉之仇隻是占了極小一部分,銜蟬塵塵還不至于爲了這點事跟禮衛行走打生打死。他之所以苦心竭慮逼琴樂陰跑到這座院子,目的就是讓琴樂陰徹底失去成爲劍鞘的資格。
這次尋劍争位裏,輝耀四衛好不容易才成爲其中一位尋劍者的贊助商——真的非常不容易,朝廷百官對輝耀四衛的忌憚絲毫不亞于白夜,在大家希望延續‘皇上聖明’‘衆正盈朝’的傳統時,輝耀四衛這把專屬于皇家的利刃,也是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
輝耀四衛隻能出一把劍鞘,而這份差事落到禮衛頭上,這是四位鈞座的共同決斷——智衛無需出人,他們就是尋劍者明面的贊助商,功績點已經刷滿;忠衛向來難知如陰,也不參與這種競争。
而義衛因爲之前獨吞統計司的果實,惡果這便出現了——他們失去了ROLL點資格,【劍鞘】這個重要任務直接分給勞苦功高的禮衛。
但這樣一來,義衛就真的刷不到從龍之功了,全場邊緣遊走躺赢,貢獻爲0!
若是輝耀四衛支持的尋劍者失敗了,那倒沒什麽好說的;但若是成功了,她隻會扶持智衛,扶持禮衛,絕對輪不到義衛上位!
銜蟬塵塵可不僅僅是想做一個混吃等死的朝廷幹員!哪怕是一絲希望,他也要爬上去,做到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甚至在這二十年内,他有可能成爲内閣大學士,乃至太師,相父,攝政王!
而琴樂陰的戰力,他已經親手試探過了。
融會貫通境小圓滿,在同境界裏,沒幾個人是琴樂陰的對手。
而且他是外來的東陽人,炎京裏的人不會注意到他,在尋劍争位正式開始前他都是安全的——據銜蟬塵塵所知,其他幾位‘疑似劍鞘’,現在都不知道躲在哪裏,甚至可能躲到其他區裏,就是爲了躲避刺殺。
銜蟬塵塵敢打包票,琴樂陰就是禮衛準備的劍鞘!
雖然他要琴樂陰失去資格,但做事也不可以太過,要有一個底線。
像直接洩露琴樂陰情報這種事,他要是敢做初一,禮衛也敢做十五,到時候義衛禮衛直接雙雙出局。
輝耀四衛可以内鬥,但也隻能内鬥,絕對不能拉外人暴打自己人——不然鈞座都保不住銜蟬塵塵。
因此他才精心布置這次陷阱,打聽到諸宮今天聚會,逼琴樂陰跳到雙鯉宮的宅邸裏,最好的結果當然是琴樂陰傷到其中一位,那就哦呼,名正言順将琴樂陰抓進統計司暴打一頓。
次好的結果就是他跟琴樂陰大戰一場,然後琴樂陰逃跑,被諸宮看出他的融會貫通境下第一人的戰力。
最差的結果,也隻是琴樂陰突破統計司的封鎖逃離,但諸宮也會知道有一個紅發人在附近鬧事。
銜蟬塵塵如此思慮周祥,根本目的就是要讓諸宮認識琴樂陰。
隻要她們跟琴樂陰建立聯系,并且有統計司幹員在旁佐證,那麽自然會有朝廷官員對紅發人展開調查。
現在正值‘劍鞘人人自危’的恐怖時期,無論琴樂陰離不離開炎京,他都不可能繼續當劍鞘候選人了,劍鞘名額自然就轉移到義衛手上。
而銜蟬塵塵頂多也就被鈞座懲罰一下他的‘頑皮’——他隻是想打琴樂陰一頓,并沒有洩露情報,誰叫琴樂陰一頭紅發,外貌特征過于明顯?
風險低,收益高,銜蟬塵塵的計劃明明很完美。
但還是出了差錯。
諸宮居然願意庇護琴樂陰,是他意料之外的情況。
“琴樂陰,别讓我見到你……”
忍一時越想越氣,退一步越想越虧,銜蟬塵塵罵道:“車呢!”
“來了來了。”統計司幹員連忙道。
一輛轎車行駛到他們面前,銜蟬塵塵鑽進後座,想了想說道:“你們直接收隊回統計司,如果司長問起,如實相告即可。”
說完他便關門,說道:“去海心沙浴場。”
幹員一愣:“督察,現在才下午,去浴場會不會太早了……”
“你如果不想開車,我可以換個人,将後視鏡别過去。”
幹員打了個寒顫,别過後視鏡,老老實實開車去炎京最大最豪華的海心沙浴場。
銜蟬塵塵看着車窗外的風景,臉色變得越來越委屈,雙手抱住自己的肩膀,低聲喃喃:
“我又被弄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