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功成名就,衣錦還鄉。
從千羽流的記憶裏,樂語知道他畢業後曾回母校一次。
那次千羽流是作爲優秀畢業生回去,雖然他就任統計司,但那時候統計司尚未聲名狼藉,反而作爲新建部門被大衆視爲朝廷勵志改革的新氣象,因此得到不少師生稱贊,甚至還上台演講,勉勵學子。
隻是,今時不同往日。
統計司全稱是‘輝耀執行委員會調查統計司’,明面上的說法是聆聽民意,安撫民心,改革民主的部門,但實際上是主要職務是抓捕逆光亂黨和肅清内務。
要知道逆光亂黨之所以能在輝耀各地引起掀然大波,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朝廷近年來剝削嚴重,政策混亂,貪官污吏橫行,又适逢連年天災,而且還有世家門閥的推波助瀾,因此‘逆光’便順應民心出現,意爲叛逆輝耀,抵抗朝廷。
星刻市毗鄰海港,因此居民生活還好,但内陸地區的災情已經相當嚴重,天際區的居民數量甚至十去其三,所以才有逆光亂黨殺害天際執政官祭旗的起義之舉。
而朝廷卻沒有安撫民心,反而建立統計司大肆抓捕正義人士,早已引起星刻軍院的進步學生不滿。
這時候,他們‘親愛’的‘千羽流’師兄回來了。
“千羽流,你這個畜生!”
一顆雞蛋飛了過來,樂語直覺感知直接就避開了,但此時還有一顆雞蛋瞄準他的閃避方向扔,樂語直接伸手一拍——
蛋碎,液飛,刺鼻的惡臭味道充斥鼻腔。
樂語拿出手絹擦擦手上的臭雞蛋液。他本來還想罵這群人浪費食物,沒想到是扔臭雞蛋進行廢物利用,浪費食物的責問也說不出口了。
“你們這是要對抗統計司嗎!”陳輔怒不可遏,站在樂語前方大喝:“誰襲擊統計司幹員,站出來!軍事學院的學生就這點本事嗎,躲在人群裏扔垃圾?”
星刻軍事學院南大門,學生們正在和統計司幹員對峙,幾百名學生聚集在校園門口,堵住路不讓統計司的車輛進去。
當幹員要求驅散人群,并且要求執行公務時,人群頓時沸騰起來,喊着‘統計司來抓人啦’,引來更多人圍觀。迫不得已,作爲隊長的樂語也隻能下車。
千羽流在這裏可是‘名人’,因此樂語一下車便迎來劈頭蓋腦的‘歡迎儀式’。
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
之前學生們多尊敬千羽流,現在他們就多怨恨千羽流。
他隻是沒想到臭雞蛋居然是各個世界的通用投擲武器,而且學生們能這麽快找到臭雞蛋也屬實手快。
樂語對這一幕也早有預料,并不生氣。他也沒什麽好氣,畢竟他又不是千羽流本千,就當自己在玩第一人稱的角色扮演遊戲,就是遊戲真實度比較高,臭雞蛋真的很刺鼻。
而且就算千羽流本人在這裏,他也肯定不會生氣,冷血體質的他根本不會産生負面情緒,而且他當初加入統計司的時候,已經早有覺悟。
“隊長,怎麽辦?”舟光世有些害怕:“要不我們去目标家裏守着秘密逮捕?”
“不可以。”艾麗麗連忙反駁:“我們出現在學院裏已經打草驚蛇了,如果不現在抓人,他們肯定會連夜潛逃,怎麽會回家?而且我們還有那麽多目标需要抓捕,哪有時間守株待兔?若是任務失敗,司長會怎麽看我們?”
“但我們這也抓不到人啊,萬一引起騷亂……”
“一群學生,哪敢對抗統計司?”
“他們可是軍校生!”
“都一樣!隊長,抓人吧!”
陳輔也側過頭看向樂語,沒有說話,但眼神裏的躊躇不前顯然易見,輕聲說道:“千哥,我聽你的。”
前方的學生群情洶湧,聲音吵雜,後方的隊員争執不下,各有主張。恍然間,樂語仿佛能看見一張巨大的黑鍋緩緩形成,即将壓到他頭上。
“各位,就是千羽流親手擊斃了林先生!我們絕不能讓統計司的人帶走我們的同伴!”
“統計司都是一群殺人兇手!”
“千羽流你這個弑師叛徒!”
“人渣敗類!”
“母校以你爲恥!”
陳輔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有人知道林錦耀被捕乃至死亡的信息,很正常,畢竟他們去抓人的時候并沒有秘密行動,甚至是大張旗鼓。
但知道千羽流擊殺林錦耀的人,卻是隻有當時在場的幹員和亂黨。
然而亂黨現在都被關押了,那麽信息是哪裏流出去,自然就不言而喻。
“爲林先生報仇!”忽然有人大聲高呼!
“爲林先生報仇!”
“爲林先生報仇!”
學生們非但沒有散去,反而是齊齊向前,向統計司幹員迫近!
人人義憤填膺,如同替天行動!
這下子,哪怕是态度最激進的艾麗麗也有些害怕了。陳輔後退一步,重重呼出一口氣:“千哥,我們先暫時撤退吧……”
撤退……
我能不能不做這些事?
忽然,樂語心裏泛起了逃避的念頭,仔細一想發現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毫無疑問,樂語如果就此退去,這次抓捕任務多半以失敗告終。回去之後,藍炎哪怕不因此責罰他,但恐怕也不會重用他。
像艾麗麗這樣的萌新幹員可能會覺得藍炎是個面慈心善的好人,但一個能被郡守委以統計司重任的人,一個抓捕無數逆光亂黨的主官,怎麽可能是易與之輩?
樂語從千羽流的記憶得知,統計司裏,最重要的不是才能,而是忠誠。
而且還得是能夠背叛階級的忠誠。
跟千羽流同期加入統計司的人并不在少數,然而隻有千羽流少數人升職加薪,其他大多數人要麽被分配到後勤部門,要麽幹脆就被辭退了。
這些被放棄的人并非能力不夠,而是沒表現出忠誠:面對上級抓捕逆光亂黨的任務,他們因爲同情、憐憫、畏懼等原因,沒有執行到底,畏難退卻。
爲朝廷效力,就注定與民間進步分子作對。沒有覺悟的人,是無法受到重用的。
如果樂語在這裏退縮,那麽藍炎自然就明白千羽流的忠誠度僅此而已,輕則打入冷宮(閑置),重則發配邊疆(調任)。
一旦退縮,千羽流就永遠失去成爲統計司核心人員的資格。
但……
這不正是樂語期待的嗎?
當内奸太危險,當統計司幹員更加危險,前者與朝廷爲敵,後者與民衆爲敵,簡單來說千羽流現在的綜合身份其實是在與所有人爲敵!
如履薄冰,刀鋒跳舞,就是指樂語現在的情況。
但樂語并非輝耀人,對這個世界毫無感情,他沒有非做不可的理想與目标,他隻是一個想回家,想活下去的普通人。
隻要他在這裏退縮,回去之後甚至可以名正言順地辭職。從統計司離開,那他内奸的身份危險自然也随之解除,變成一個沒有任何責任的普通人。
然後樂語安心回家跟千雨雅吃飯,完成活過15天的挑戰後就升級技能,慢慢種田,慢慢研究系統,豈不美哉?
樂語沒有任何義務參與到這場波及無數人的政治鬥争中,他的能力足以保證他安分守己就能活得好好的。
他明明這麽弱,應該要更加慎重地活着。
放棄,有千般好處。
堅持,是九死一生。
如何選擇,毫無疑問。
隻是……
樂語的腦海裏,忽然回想起林錦耀的眼神。
雨夜裏,混亂中,林錦耀的眼眸明亮如星,看向千羽流的眼神滿是慈愛和欣慰。
當林錦耀看着他的得意門生用手铳對準他時,他究竟在想什麽呢?
是自豪,是釋懷,還是……愧疚?
“唉。”樂語歎了口氣,輕聲道:“但這些事又跟我有什麽關系呢?”
其他人聽到樂語的低語,不禁松了口氣,心想隊長應該是打算撤退了。
艾麗麗雖然心有不甘,但她也知道在這個局勢下抓人完全不實際,如果真的在學院裏造成傷亡,說不定會反而連累統計司。郡守爲了安撫民心,懲罰統計司也不是不可能。
就在大家準備後退撤離學院時,卻發現隊長忽然大步向前,看着人群大聲罵道:
“穆飛鴻!挑動學生跟朝廷作對,躲在學生中苟且偷生,這就是你的爲人師表嗎!”
此時正是清晨,陽光正好,樂語下意識動用精神強化聲音,引起整片區域的光源震動,聲音如驚雷般響徹校園,驚飛無數鴿子。
場面頓時一靜。
然後,便是無數聲音驚雷爆響——
“人渣!敗類!你媽生個叉燒都好過生你!”
“爲林先生報仇!”
“打死這個含家産!”
“他是來抓穆先生的,千萬不能讓他得逞!”
樂語的舉動無疑是引爆了火藥桶,用精神力強化聲音幾乎是最基本的精神力運用技巧,是個喚醒者都會,隻是大多數人都會下意識不會這麽做——因爲真的太大聲了。
樂語的做法,就相當于拿起喇叭朝學生們說話,那學生們自然也拿起喇叭對他說話——星刻軍事學院誰不是喚醒者啊,大聲對噴誰不會啊!?
橫眉冷對千夫指,樂語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平靜看着面前這群恨不得生啖他肉嚼碎他骨的學生,微微舒展了一下脖子,再次問道:“穆飛鴻你煽動學生對抗朝廷,就不要怪統計司執行公務了。一隊幹員,解除槍械限制,允許對任何襲擊分子自由射擊!”
說出這句話,樂語全身都放松下來。
說出的話是潑出的水,開弓箭沒有回頭路。
從此刻起,‘千羽流’的惡名将會在星刻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無數人将會知道,星刻軍事學院出了一個爲了功名利祿而對母校學弟痛下殺手,爲虎作伥,滅絕人性的惡徒!
他安穩平靜的種田計劃徹底破碎,接下來等待着樂語的,便是爾虞我詐的苟且偷生,或者……人人叫好的死無全屍。
但樂語沒有後悔。
好吧,可能是有的,但就隻有一點點,一點點點點。
其實樂語仔細一想,就覺得自己之前的計劃過于樂觀了。他現在受統計司保護,都還是會遇到刺殺,萬一統計司不用他了,那千羽流之前爲統計司立下的‘汗馬功勞’,瞬間就會反噬到他身上。
安全退出統計司,就跟江湖人金盤洗手一樣,不切實際,反而更加危險,别人可以不管江湖道義來搞你,統計司也不會來幫你。
更重要是,萬一他失去工作,吃啥啊?這裏可沒有社會救濟金,外面有不少乞丐呢。
當然,這些都是借口。
他隻是,不想辜負林錦耀最後的托付。
他隻是,不想浪費千羽流之前的鋪墊。
多麽可笑,樂語明明跟千羽流是生死仇敵,他穿越過來就被千羽流随手殺了,千羽流也被他奪舍滅魂,然而他現在居然想繼續完成千羽流原本的任務。
但樂語不得不承認,他被觸動了。
像他這種生活在太平盛世的人,根本無法想象林錦耀千羽流這類人的想法。到底是怎樣的理想,怎樣的未來,才值得他們爲之犧牲生命,喪盡名譽?
帶着這份疑惑,樂語從千羽流的記憶裏,找到了一份熾烈的感情。
「羽流,輝耀已經黯淡無光了。各區執政官橫征暴斂,天際區重災各級官吏仍屢屢貪污救援物資,晨風區養海寇自重,夏暮區隐隐國中之國……明明數百年發展技術,生産力水平不斷提高,但人民生活水平卻一日不如一日,這是因爲絕大多數資源都掌握在執政公卿手中。」
「戰争必定爆發,公卿們已經迫不及待要用刀鋒重新分割輝耀這塊蛋糕。白夜的信念,不僅僅是消滅‘輝耀’這顆太陽,更是要将公卿這些‘野火’全部滅盡,創造一個夜暗無光,但世間皆白的國家。」
「白夜的信念,也是我林錦耀的信念。羽流,你呢?你想創造一個怎樣的世界?」
「我想創造一個,雨雅可以平靜生活的世界。」
遍尋千羽流二十二年的人生,這是他唯一的願望。
千羽流,你這個願望,我可實現不了。
你殺我身,我滅你魂,算扯平了;現在我住在你身體裏,作爲租金,我就沿着你的路,繼續走下去吧。
如果走得不好,請不要見怪,畢竟我也隻是第二次做人。
陳輔勸道:“千哥,我們真的要……”
樂語看着前方叫罵的學生們,猛地一拍手:“一隊,武裝準備!”
一個黑箱子從車上推出來,啪的一聲裂開露出裏面的手铳。幹員們面面相觑,但還是迅速拿起手铳上膛,瞄準人群進行威懾。
有些學生害怕了,但更多學生是憤怒了:“來啊,你以爲我們會屈服你們這些狗特務嗎!?來啊!”
他們争着湧上來,恨不得露出胸膛讓子彈在上面綻放出熱血的勳章。幹員們也不敢射擊,被學生們趕得連連後退。
樂語臉色冷漠地舉起手铳朝天空射了一發,刺耳的響聲響徹校園,洶湧的人群才停滞下來。
他冷聲說道:“這就是你的回答嗎,穆飛鴻?”
就在此時,一個略顯低沉的聲音在所有人耳邊響起:
“你想要回答?好,那老穆我就給你一個回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