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車在滿是彈坑的公路上搖搖晃晃的朝前走着,一路上到處都是來來往往的軍車,逆行而來的是運送彈藥、食物、軍人和拉着炮彈的,而順行而下的大多都拉着傷員或是成堆成堆的屍體。
當然,這些屍體都是用帆布給裹得嚴嚴實實的,其目的就是爲了不讓新上去的戰士看到而影響士氣。但我們卻可以從那車上不斷往下滴落的污血可以看得出來,有過戰鬥經驗的我們甚至可以判斷出那些屍體至少已經滞留一、兩天了。
劉雲和依晨兩個丫頭也許是真的累得不行了,吉普車還沒開上一會兒就互相靠着睡了過去。而我卻因爲剛剛睡了一覺所以現在精神得很,隻看着旁邊不斷與我們擦肩而過的軍車感歎——這就是戰争,運上去一堆堆槍彈、食物和活生生的軍人,運下來的卻是一車車的屍體和殘缺不全的傷員……
吉普車往同登方向開了半個多小時,在一個山坡上停了下來。我擡頭一看,前面正有一隊戰士正在卸後方剛運上來的TNT炸藥和炸藥包。這些炸藥想必都是用來炸毀越軍工事或是引爆地雷用的吧!
工兵戰士排成一條長隊在把那些炸藥包一包包的往下傳,這公路本來就是又窄又到處是彈坑,那輛汽車在馬路邊一停再加上幾個傳送炸藥包的戰士,幾乎就擋住了所有的人的去路。
司機小李有些不耐煩的按了按喇叭,但那些工兵也隻是看了看我們,就依舊自顧自的搬運着炸藥包。
在這個戰争年代,特别是這取消了軍銜制強調官兵平等的時代,誰還會管你是什麽領導做的吉普車啊!就算是司令員那些不認識你的人一樣也可以拿你當排長,所以甭管你是坐吉普車還是什麽車,那些當兵的也一樣不賣你的帳!
我沒說什麽,小李卻有些不服氣了,罵了一聲娘就要下車讓他們讓開些。
我趕忙叫住了小李:“還是算了吧!他們也就快要卸完了!”
小李伸出腦袋看了看,也對,就剩下九個炸藥包和一些TNT炸藥了,于是也就不說話耐心地等着。
他們讓我想起了在諒山戰役發起時,那隊負責排雷的工兵營用自己的身體爲我們清開了一條通道……這時看到了眼前的這些工兵,我又仿佛看到了他們排着隊踩着堅定的腳步朝雷區前進的樣子!
工兵同志們也不容易啊!他們要對付的是看不見的敵人,一個不小心随時都有可能斷手斷腳的。
我相信,一個人在戰場上失去生命并不痛苦,因爲那時他已經什麽都不知道了。更痛苦的應該是活了下來卻成爲殘疾……而這時代的地雷,往往就是不要人命,專門就是把人變成殘疾。
所以如果我有得選的話,我甯願上戰場打仗也不願意成爲一名工兵成天跟那些地雷打交道。
就在我想七想八的時候,意外突然發生了。也許是因爲汽車颠簸,其中一個炸藥包的拉火管挂在了捆綁用的鐵絲上,車上的戰士在搬起炸藥包往下遞的同時就拉着了那個炸藥包的拉火管。霎時炸藥包的導火索就在嗤嗤的冒着青煙……
工兵戰士們全都愣住了,車下有幾十個炸藥包來不及搬開,車上還有七、八個炸藥包及一些TNT炸藥,這要是爆炸起來周圍這上千米範圍内的軍車和戰士全都逃不掉。
手裏拿着炸藥包的那名戰士往下遞也不是,抓在手裏也不是,一時愣在那兒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我和司機小李及通訊員也都看到了這一幕,不由全都驚呼出聲。我心裏不由一陣苦笑,炸藥包的延遲爆炸時間隻有短短的六、七秒,這時就算我反應再快,也來急打開車門然後搶過炸藥包把它丢到安全的地方。這一刻我就在想,想不到我崔偉英雄了這麽多年,到頭來還是因爲一個事故而死在這裏。
而這時劉雲和依晨卻依舊還在睡夢中,不過這樣也好,不知不覺就離開這個人世,似乎也是一種幸遠!
這時突然有一名戰士沖了過來大叫一聲“閃開!”,說着搶過那個炸藥包在胸前抱緊了就瘋也似的朝公路邊跑,接着跑到斷壁處就縱身一跳……
“轟!”的一聲巨響,就在那名戰士跳起的那一刻炸藥包就炸開了,霎時天空就血紅的一片,鮮血和碎肉飛濺得到處都是。軍車上,戰士們的軍裝上、臉上,全都是一點點的血迹……
但很明顯的一點是,其它炸藥并沒有因爲這個爆炸而殉爆,那名戰士用他自己的身體擋住了炸藥包的一部份能量,從而保住了周圍所有人的性命。
劉雲和依晨在爆炸的那一刻驚叫出聲整個人都跳了起來,依晨緊緊地抓住前方的扶杆緊張的朝外張望,而劉雲就一下子鑽進了我的懷裏而且還是雙手抱頭。
不過這一切我卻不在乎,而是愣愣的看着擋風環璃上的鮮血和肉塊,還有呆立着半天也說不出話來的工兵戰士們。
良久,才有一名戰士含着淚水撿着地上的軍裝及屍體碎片,将它們一點點的放到一個打開的擔架上,接着越來越多的人在地上默默的撿着,一塊接着一塊。
我和司機等人也打開了車門,默默地加入了他們的行列……
當吉普車再次在公路上行駛時,已經是二十分鍾以後了。雖然時間耽誤了不少,而且還弄得車裏車外的到處都是鮮血,但戰士們都沒有什麽怨言,因爲大家都知道,這跟那名被炸得粉身碎骨的戰士比起來根本就算不上什麽。
“發生什麽事了?”直到這時劉雲才怯生生的問了一句,她說話時是對着前面的通訊員,似乎還在爲剛才鑽到我懷裏而尴尬,所以這會兒連話都不敢跟我說了。
“剛才還真是危險……”通訊員僥幸的說道:“一個炸藥包不知怎麽的就被拉燃了,差點就引爆了那一大堆的炸藥,你們倆還睡得香哩!這都從鬼門關上走上一遭了!”
聞言劉雲和依晨不由面面相觑,這才知道在她們睡着的那會兒竟然發生了件這麽大的事!
劉去不敢跟我說話,依晨不願和我說話,而我和小李及通訊員三人又因爲想着那名戰士抱着炸藥包犧牲的壯烈而不想說話,所以車内一時十分沉悶,大家都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吉普車在公路上開了一個多小時後就拐進了一條山路,這時車廂内就更是颠來倒去的,還時不時的把劉雲整個人掀了起來撞到我身上,隻羞得劉雲一路上都在偷眼看我,有時也偷偷的看别人,生怕别人發現什麽異常。
依晨這丫頭也好玩,她顯然是看出了劉雲的心思,乘别人不注意的時候就沖着劉雲比了比“羞羞”的動作,隻窘得劉雲揮拳便打,不一會兒就與依晨兩人鬧成了一團。這一路上有這兩個女兵打鬧嬉笑着,這才稍稍解了點沉悶。
也不知開了多久,經過了幾道明哨暗哨的檢查之後,吉普車終于在叢林裏的幾間木房前停了下來。
我可以肯定的一點,那就是我們現在到的這個軍部不是上回的那一個。不過想想這也正常,軍部是不可能在同一個地點太久的,那樣既會存在被越軍特工探知的危險,也不便于對前線作戰部隊的指揮。
而劉雲和依晨好像對此都習慣了似的,一下車就迫不及待的朝木屋裏走去。
我将步槍留在了車上,交待了通訊員和小李幾句,也就跟了進去。
“崔偉同志!怎麽來遲了?”出來迎接我的是“”參謀長,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說道:“你們團部早就說已經出發了,怎麽這時候才到?軍長等着都着急了呢,剛才還在擔心你會不會出什麽意外,還說要派人去接應你呢!”
“唔!”聽着這話我不由一陣感動,一種戰友之情再次油然而生。但轉念一想,心下又是一片無奈,我還是不能以戰友的身份見他……
當我跟在“”參謀長後面走進小木屋時,就發覺氣氛有些不對。
劉順義正闆着臉沖着劉雲和依晨兩人發脾氣,指着她們罵道:“你們是怎麽搞的?仗還沒打幾天就跑回來了!你們吃不了苦可以回來,那其它的戰士是不是也可以回去了?每個人都想着自己那這個仗還怎麽打!”
而劉雲和依晨卻把頭低得低低的,半句話也不敢吭。特别是劉雲,委屈得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往下掉。
見此我趕忙走上前去替她們解釋道:“報告軍長!是參……不,是我讓他們回來的!劉雲和依晨兩人在戰場上表現很好,肯吃苦也不怕犧牲,在戰場上救了好多傷員。這次軍長要見我,我尋思着正好有順風車,所以……”
“嗯!”聽我這麽解釋劉順義的臉色這才好看了些,聲音放緩道:“既然你們是聽上級命令來的,那我也不怪你們。下去吃點東西休息下,我跟崔營長還有些事要談,等崔營長回去的時候,你們再跟着他一起上戰場!明白了嗎?”
“明白!”
依晨一個挺身幹脆地回答着,而劉雲卻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聲音哽咽。看得我不由覺得一陣好笑,敢情劉順義這家夥教訓女兒都跟教訓手下的兵是一樣的!
而依晨臨走時還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似乎是在說:“誰讓你自作主張叫我們上來了!”
我不禁在心裏喊了一聲冤枉,我這都是在爲參謀長頂罪不是?
“崔營長……坐坐坐……”等劉雲和依晨兩人走了之後劉順義就熱情的招呼我在一張木椅上坐了下來,接着“”參謀長很快就端上來了兩杯茶和一盤水果。
“這是軍長特地交待勤務兵爲你準備的水果!”參謀長解釋道:“咱們軍長都沒吃上一口呢,給你留着!”
“軍長……這……”看着那盤水果,我心裏不由一陣感動。
“诶……這算什麽!”劉順義滿不在乎的說道:“我們在後頭天天都有的吃,還不用時時刻刻都擔心丢掉性命,你們就不一樣了,每天吃的都是餅幹、罐頭,這時間一長哪裏會受得了啊!來……”
說着就将那盤水果端到我面前來說道:“今天給你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吃光它!”
“軍長……”我眼裏不由有些濕潤起來,一直以來我都知道劉順義這個人心思慎密,什麽事隻要交給他做就很少出纰漏。但從沒想過原來他是這麽體恤下屬……
在劉順義堅定的眼神下,我也就不再客氣了,抓起那盤水果就大嚼起來。話說咱們這些在前線時間長的人還真是需要水果,因爲長期以來吃的都是壓縮餅幹和罐頭,所以時間一長了就會缺乏維生素,就像長時間航行在海上的水手吃不到新鮮的蔬菜一樣,容易得敗血症。
可是我能吃得到,在前線的那些戰友們卻……
想到這裏我手上就不由慢了下來。
“怎麽了?”劉順義是個細心的人,見此不由疑惑的問了聲。
“軍長!”我回答道:“一起跟我來的還有四名戰士,剩下的這些就留給他們吧!”
“好!”劉順義滿意地點着頭贊許道:“在這時候還能想着自己的部下,就足以證明你是個好幹部了!”
接着就把盤子往“”參謀長手裏一端,說道:“拿去給其它的幾個戰士,就說是崔營長給他們留的!”
“是!”“”參謀長應了聲就端着水果出去了。
“你小子官升得還挺快的啊!”等參謀長出去後劉順義就哈哈大笑道:“上回我見你時還是個連長呢!沒想到這才幾天時間就是個營長了!”
“呵呵……”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這都是我運氣好,蒙的!”
聽着我這話劉順義不由愣愣地看着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歎了一口氣道:“你真的很像我那個老團長,他以前也跟你一樣在戰場上不斷的立功受到組織的重用,在受到表揚時,也老是像你剛才那種神态說那樣的話……要不是你這麽年輕又長得跟他不像……”
聞言我心中不由一凜,心知在抗美援朝時劉順義跟我在一起的時間實在太久了,這時難免會從我的一言一行中看出點以前那個崔偉的影子。于是暗自告訴自己,往後在劉順義面前該刻意的改變下自己的習慣了。
“不說這些題外話了!”劉順義長長歎了一口氣,接着說道:“不瞞你說,制定拿下扣馬山和諒山外圍高地站穩腳跟這個計劃的,就是我。前幾天聽到你說的利用諒山圍點打援的計劃,不由吓了一跳!後來想了想,覺得你這個計劃的确可行,雖然冒險了點,但卻很有可能取得更大的戰果,而我的計劃則保守了點。這一點你也跟我的老團長很像哦!以前我們也是不管什麽仗到他手裏,他總是受冒險,也總是能成功……”
說着說着,劉順義臉上又露出了一種神往的模樣。我不由暗暗一歎,這劉順義現在可以說是說不到三句話就會脫離主題而拐到了以前的我身上,想必是此時站在他面前的我……勾起他太多太多的回憶了。
每每到了這時,我都有一種想要與他相認的沖動,但又想想相認以後會怎麽樣呢?他會相信這麽荒唐的話嗎?還有這件事如果讓别人知道了會有什麽後果?于是最終還是忍了下來。
“唉!你看看我……”劉順義有些尴尬地搖頭說道:“看來我真是老了,老是走神……”
說着就站起身來把我帶到地圖前,指着地圖說道:“目前的形勢是這樣的,我軍已經基本占領了諒山外圍的各個高地,越軍從柬浦塞調來的一個軍也因此按兵不動!越327師和337師也一直沒有出現,如果我們就此攻打諒山的話,越軍很有可能會爲了避免遭受更大的損失而棄卒保車,那麽我們能殲滅的也不過就是守衛在諒山的越3師殘部和一些公安屯而已!”
我點了點頭,劉順義分析的當然是對的,我軍擁有強大的炮兵,現在又控制了諒山外圍的高地,那麽要拿下被包圍的諒山可以說不費吹灰之力。我們現在唯一擔心的隻不過是諒山裏的越南百姓和國際上的輿論壓力罷了。把我們給逼急了,大不了大炮對着諒山一陣猛轟……
所以在這種形勢下越軍當然不會傻到再鑽到諒山市裏讓我們炸了。
“當然!”劉順義頓了下又接着說道:“打下諒山也很重要,其在政治上的意義要遠遠大過軍事意義,這也是我之前采取保守作戰的原因。可是現在……上級的意思是,能不能再把嘴巴張大點,把越鬼子給打疼!”
“唔!”聽着劉順義的話我就明白了,上級正是想用我那圍點打援的戰術殲滅更多的越軍,狠狠地教訓越軍一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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