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天一天往二月十七日逼近,我對戰士們的訓練也越來越緊。再加上知道家鄉人有能力讓我手上的這支新兵連成建制的上戰場,我就更是把他們往死裏整。
僞裝、找點、戰術進攻、撤退、防禦等等,每天都要練上幾遍,有時還會在晚上派幾個兵裝作越軍特工搞偷襲。當然,這是在我确定戰士們手中沒有子彈的情況下的,我可不想他們戰場還沒上就有了傷亡紀錄。
三個排長也換了下來,楊松堅調到四排任排長,五排排長是我,六排排長是家鄉人。徐良飛、王文昌、李永樂三個原排長也沒什麽意見,畢竟他們都知道自己的确不适合這個位置,何況這時也是在新兵階段,一來他們當上排長也沒多久,二來對于“被撤職”這個慨念還不是很在意,所以都沒有多大的心理負擔。
其實這時候,最大的問題應該是家鄉人。他本來是這支部隊的教官,整個連隊的人都是以他馬首是瞻,可是現在卻成爲一個排長要我号令。不過他很快就進入了角色,不隻是對我的命令惟命是從,而且很快就放下了架子與戰士們打成一片。
倒是我……
一面要擔任五排排長,另一面卻是整支連隊的指揮,有時也分身乏術。最後隻好讓李水波代理五排排長,這才解決了問題。
對于這個情況,有一回我也問了家鄉人,爲什麽不直接讓我當連長就好了,直接帶着我們整支連隊上戰場。
家鄉人則是苦笑着回答道:“你這家夥心可真大啊!你知不知道我費了多大的力氣才找到了把整支連隊成建制拉上去的機會。這還是因爲有的連隊要留守生産基地,上戰場的人太少了才行得通。你要是做連長,那是不是要把原來的連長給撤了讓你做啊?”
我想想也還真是,部隊的編制不是說加就加的,每支部隊甚至每個連隊都有自己的前身和曆史,而且他們還個個都是老兵,我們這些新兵能在排長這個位置站穩腳跟就不錯了,于是也就沒再多說。
這天是二月十号,離開戰還有七天。
戰士們天天在訓練,我就天天在算日子,心裏總是緊張的想着:還有幾天時間,還有哪些沒有教給戰士們的呢?哪些還要加強的呢?
這不想還好,一想就覺得哪都不夠哪都不對勁。這不禁讓我想起了高考前的心情,在臨考的前幾天我也是這種心态,問自己哪裏不足、哪些方面還要補習,卻發現什麽地方都需要補,似乎所有的都沒掌握。不過好在到了考場上的時候,才發現并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麽難,其實就是自己吓自己。希望這一次,也是我在自己吓自己吧!
“砰砰砰……”一發發子彈從戰士們的槍口射出,隐藏在叢林裏的槍靶上就多了一個個彈洞。
一個月來實彈射擊是戰士們每天的必修課。因爲我知道,在很多時候最好的防禦就是進攻。比如說在地形不利的情況遭到敵人伏擊,在這種敵人選擇地形的情況如果阻止防禦那無異于找死,唯一的出路就是用最快的速度将敵人殺光。要想做到這一點,部隊之間的互相配合和對手中武器的熟練程度是十分重要的。所以我一直都很注重對他們的射擊訓練。
在一點上,我就隻需要把訓練冷槍部隊的那一套直接搬過來就成了,而且似乎比訓練冷槍部隊還容易。
打朝鮮戰争的時候條件差連胸環靶都沒有,用的還是戴着鋼盔的木頭疙瘩。那玩意雖說跟敵人的腦袋差不多,但不足之處就是太重,戰士們用繩子拉動它的時候顯得很笨拙。這完全不足煅煉戰士們的反應能力。
而胸環靶就不同了,根本就沒多少重量,繩子一拉“啪”的就出來,比真實的敵人還要快。甚至因爲它輕便,還可以很方便的綁在樹上、竹子間、草叢裏,等任何敵人有可能隐藏的地方。并且還可以很清晰的從靶上的彈洞看出戰士們打得準不準。
“五排!上!”随着李水波一聲令下,全身披滿了僞裝的六排就分成三個部隊排着散兵隊形朝布置好的竹林走去。看他們貓着腰互相掩護着前進的樣子,我不由想起了曾經一起戰鬥過的七連和538團的戰士們。
要是他們在這裏該有多好啊,我們就可以再次一起馳騁沙場了。不過他們現在似乎還真的在國内,隻不過現在已經成了四、五十歲的老軍人罷了。他們現在還好嗎?是不是已經在軍中任了要職,或者是複員在家養老呢?
“砰砰……”槍聲打斷了我的思緒,讓我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正在演習的五排上。
都說神槍手是用子彈喂出來的,我相信這一點,我面前的這些戰士們就是一個明證。這一個月來,他們共打掉了上萬發子彈,把新兵營的彈藥儲備都打光了。要怎麽向上級交代就不是我要考慮的問題了,那是家鄉人的事。我眼睛看到的,就隻有戰士們的素質、反應和能力!
這不?一個個胸環靶從意想不到的地方跳出來,很快就有幾發子彈飛射過來在靶心上打出幾個黑洞。
特别是那個李水波,凡是出現在他警戒範圍的胸環靶,幾乎是還沒搖到位就已經多出兩個洞了。不過看他那眼神,看他那咬牙切齒的表情,還真像他說的那樣,他要殺死每一個出現在視線之内的越南人。
欠缺的就是理智和冷靜啊!如果再加上這些,我幾乎就可以肯定他會成爲一名很好的狙擊手了。
“喂!新兵蛋子!”這時不知道從哪裏跑來了一個通訊兵,氣喘籲籲的沖着我叫道:“你們教官在哪裏?快給我找來!”
聽着通訊兵這話我不由愣了下,心裏不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從來都是我沖着人亂喊亂叫的,現在卻突然跑來了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沖着我叫新兵蛋子……
不過這也不能怪他!照想這家夥是新兵營營部的一個通訊員,老兵嘛!除了認識的教官之外,看見誰還不是叫新兵蛋子。
我正想着該怎麽處理這件事才能讓自己不會丢面子的時候,冷不防的就有一個兵沖了上去一個槍托就把那通信員打倒在地上,半天也沒能站起來。
一邊打還一邊罵着:“娘滴你是什麽東西,喊咱們教員新兵蛋子!這是戰場懂不?通信兵見到長官要敬禮!要喊報告!”
“你……”通信員挨了這麽一下似乎還不服氣,蹭的一下就從地上跳起來發火。
但冷不防又一個兵竄了上來又是一槍托:“要喊報告懂不?”
通信員挨了這麽兩下早已滿嘴是血臉頰紅腫,再看看身旁到處都是拿着雙要殺人的眼睛瞪着他,就再也沒脾氣了。
我不由汗了下,這攔都來不及攔啊!真所謂有什麽樣的官就有什麽樣的兵,我也不是那麽野蠻的不是?怎麽帶出的兵個個都這樣……
不過話說回來,這段時間訓練他們的時候,我臉上戴的那張面具還真是挺野蠻的!
“小餘,什麽事?”家鄉人聽到了這邊的動靜,趕上來看到這情況,不由問了聲。
“陳教官!”通訊員一看到家鄉人出現,就像是看到救星一樣站起來說道:“你給我評評理,你的兵他們……”
“怎麽回事?”家鄉人不理通訊員,回頭問那兩個動手的兵。
“報告!”那兩名戰士挺身說道:“這家夥喊教員新兵蛋子!”
“沒事沒事!”我不想讓家鄉人難做,站起身來勸解道:“我本來就是個新兵蛋子不是?”
“餘長傑!”沒想到家鄉人卻不願意就這麽算了,沖着那通信員喊道:“你不是第一天當兵吧!這是在演習,演習就是戰場!你身爲通信兵在戰場上就是喊首長‘新兵蛋子’的?”
“我,我……”通信員見家鄉人也不幫他,不由憋屈得說不出話來,一張臉紅得就像是豬肝一樣的。
“向首長道歉!”家鄉人毫不客氣的命令道:“回去給我寫一份檢讨打一份報告上來!”
“是!”通信員馬上直挺挺的站在了我的面前。
“算了算了!”看着這樣子我倒有些不忍心起來,揮手阻止了通信員道:“還是說說找教官有什麽事吧!”
“報告陳教官!”通信員似乎這時才想起了此行的任務,趕忙轉身向家鄉人報告道:“營長命令你停止一切演習,馬上帶隊回去!”
“唔!”聞言家鄉人不由略有深意的望了我一眼,随後朝通信員點了點頭打發他走。
該來的終歸還是來了!見此我不由歎了一口氣。我知道家鄉人眼神裏的意思,那就是我們就要開赴前線了!我看了看四周還在訓練着的戰士們,心裏暗暗問了聲:“你們準備好了嗎?”
※※※※※※※※※※※※※※※※※※※※※※※※※※※※※※※※※※※※※※※※※※※※
正如我和家鄉人猜測的一樣,我們一回到兵營就感覺到了一種異樣的氣氛。幾輛披着僞裝的解放牌軍車和一輛吉普車停在廣場上,顯然是上面來了什麽人。不過不用猜我也知道,這肯定是來下達命令或什麽文件的。
對越開戰的日期和意圖屬于高度機密,爲了防止情報被越軍潛伏在國内的特工人員截獲,所以很多情況都是以文件的形式用人力傳遞的。送文件的人不知道文件的内容,收文件的人也不允許将消息外傳,甚至那些即将被派上戰場上的兵也不允許告知。
就像我們一樣,一回來就被告知:“取消所有訓練,不準外出,不準寫信,整理好裝備随時準備出發!”
至于要去哪裏、要去幹什麽、要執行什麽任務等等,我們全都是一無所知。但看這情形,戰士們多少也能猜到些什麽了。
與我在朝鮮戰場上所看到的不一樣的是,整個軍營都處在一種壓抑的死寂之中,就連我所在的宿舍也不例外。甚至有些人還在偷偷地抹着眼淚,他們的哀歎聲很快就感染了大家,想到此去很有可能就再也回不來,甚至連跟家裏說一聲、道一下别的機會都沒有,宿舍裏的戰士們個個都沉默不語。
這的确是不公平的!我也想到了這一點,爲了保密不讓戰士們寫信情有可原,但戰士們的家人卻以爲他們在新兵營裏接受訓練。
他們肯定想不到,在送兒子去當兵時就已經是最後一面了;他們肯定想不到,兒子早在十幾天前就已經不聲不響的走向了生死搏殺的戰場;他們肯定想不到,再次得到兒子消息時已是陰陽兩地!
而就在幾分鍾之前,他們還在想着兒子一定在訓練,還在想着兒子在新兵營裏會不會苦、會不會累,在兵營裏有沒有讓人欺負……
“同志們!”想到這裏,我就站起身來說道:“寫一封信吧!寫好了就帶在身上,或者是交給戰友!萬一……其它同志也可以把信交給你們的家人!”
我不說還好,一說好多人的眼淚就控制不住的掉了下來,順子就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哀傷而沉重的氣氛霎時就彌漫在宿舍的每一個角落。就連吳海國也是滿面凄涼,隻有李水波靜靜地坐着,兩眼直愣愣的看着窗外,似乎是在想着什麽。
“教員說的對!”好半晌楊松堅才長歎了一口氣說道:“兄弟們都留下一封信吧!我拍胸脯保證,如果能活着回來一定把信給你們家人送去,隔三岔五的會看看你們的爹娘!要是我回不來了,兄弟們就在祭日給我灑一杯黃酒!”
“對!寫信!咱們死也要跟爹娘交待一聲!”
“有紙嗎?誰有筆?”
“我有!”
“兄弟!咱們是老鄉離得近,誰要是活着回來就拿對方父母當親爹、親娘!”
“一言爲定!”
……
轉眼間宿舍裏就鬧騰開了,有的在寫信,有的在跟戰友互相托付家人,有的在交換家庭住址和照片,有的互相擁抱在一起,都藏起了心裏對死亡、對戰争的恐懼。
營房的熄燈号吹響了,但是大家好像都聽不到,教官們好像也聽不到,任戰士們在宿舍間走來走去互相告别、互相交代。
“教員!我的信就交給你吧!”順子走到我身旁,兩眼微微紅腫的說道:“我在這沒老鄉,要有什麽事,就拜托你有時間去看看我娘!上面有地址,她老人家眼神不好,到時你給她念念……”
還沒說完眼淚又掉了下來,聲音哽咽着說不出話來。
“自己帶!”我想也不想就拒絕了:“我的責任,是把你們每一個人都活着帶回來,而不是帶你們的信!”
順子又抹了兩把淚水,聽我這麽說就點了點頭,把信揣在懷裏疑惑的問了聲:“教員,你怎麽不寫信……”
“我……我有話自己會回去跟他們說!”我是這麽回答的。
其實真實的原因,是我不知道該把信往哪寄。
這一晚,我們誰也沒能睡着!即使是我,也受到戰士們的感染而心生傷感。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受,同樣的國家同樣的部隊,在不同的時代卻會有兩種完全不同的反應!
這要是在抗美援朝時代,一說要上場那肯定是個個都在叫好!要麽就是争着要打頭陣,要麽就是卷起袖管做好戰鬥準備,即使是新兵也是這樣。可是現在,僅僅隻過了二十幾年,上一輩的戰士還沒老去,這一輩的戰士就是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精神面貌。
這兩種精神面貌都讓我給撞上了,而且兩者似乎都沒有什麽不對!
考慮了一會兒,我覺得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應該是老一輩人從小就是在戰亂中成長的,早就對戰争習以爲常了。而這一代人卻是在和平中長大的,自然就沒有老一輩那麽強大的心理承受能力。
想着想着,朦朦胧胧的就睡着了。可還沒睡下多久就被吵醒了,不是讓人叫醒的,而是新兵營裏養的豬……凄厲的叫聲劃過了整個新兵營,偶爾還會聽到幾聲雞鴨的叫聲,于是我就知道今天的早飯有油水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的早飯很豐盛。在這一天營裏把所有活着的畜牲都殺光了,雞、鴨、豬還有内髒等滿滿的擺了一桌,每個人面前還盛着一大碗的酒,香味彌漫了整個食堂。但戰士們卻靜靜的看着這些平時想都不敢想的酒菜發愣,就是沒有人下筷!
“吃啊!吃……”營長站起身來招呼大家,但又擔心洩密而沒敢說什麽。
其實這秘密大家心裏都清楚了,隻是都沒捅破而已。
“吃!”我狠狠地拍桌子站起身來叫道:“同志們,甯做飽死漢,不做餓死鬼!吃啊!”
“說得好!甯做飽死漢,不做餓死鬼!”家鄉人也跟着叫了起來,接着就動了筷。
戰士們也跟着大喊:“吃!”
“喝!幹杯!”